然而命运的打击还没有完。
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背后元凶是当时的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淄青节度使李师道。
满朝文武慑于他们的势力,无人敢言。
目睹惨案的白居易义愤填膺,在朝堂之上,公开要求朝廷严查凶手,为忠心耿耿的武元衡报仇。
白居易时任太子东宫左赞善大夫一职,朝中和他有过节的大臣,立即上书皇帝,说他越权言事,(“不当先谏官言事”),又有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有意翻出他母亲堕井而死的旧事,公然编造谎言说,他母亲在赏花时不慎落井而死,他还有闲情逸致写《赏花》、《新井》诗,“甚伤名教”,太违人伦,为人不齿。
当然是子虚乌有。
实际上这两首诗,均写于他母亲堕井之前。
朝廷很快下诏,将他贬为江表刺史。
诏书甫下,又有中书舍人王涯上书说他所犯的罪,“不宜治郡”,朝廷又追下诏书,再贬为没有任何实权可言的江州司马。
那一年,他45岁了。
他带上家人,匆匆赶往冬日苦寒的蛮荒之地。
这一去,就是三年。
在他,远离朝廷是非争斗,倒落得逍遥自在。
当年的他,汲汲功名,不过是痴心想着,能与湘灵结为夫妇,如今这人在宦途,却只为养家糊口,食之无味,又弃之不可。
08江州一为别
枫叶红,荻花白,江风凉。
深秋时节,日暮时分,他独自一人,在浔阳江边漫步,竟意外重逢十三年未见面的,他日思夜想的湘灵。
但见她也是独自一人,面对着这江水落日,一似当年,淡淡梳妆,漠漠独立。
他几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颤抖着脚步和心,一步步走近。
真的是湘灵!
他默默走上前,轻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泪水夺眶而出。
她无比惊讶地转过身,便看到他泪流满面的一张脸。
他们在这清秋时节的浔阳江边,抱头痛哭,全不管身边经过的路人,投过来怎样讶异的目光。
长哭之后,自然要说起别后景况。
他嘴唇翕动,轻轻嗫嚅道,我已经结婚了。
她早已料到肯定是这样的收尾,但这句话,从他口中一字一句亲口说出,她到底痛不可忍,匆匆转过身,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分明感觉到,从他口中说出的结婚这两个字,犹如深深扎进她心脏的两把刀,他只轻轻一转,她早已痛不欲生。
然而他还在她耳边,梦呓般自语着。
被母亲以死相逼,到底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她背对着他,苦笑道,真好。
前几年我母亲失足堕井而死。有一个女儿,三岁时也病死了。
她心下一凛,慢慢转过身,再次看到他满是泪痕的脸,他斑白的鬓发、深深的皱纹、瘦削的身子,她只觉心上又是一阵疼。
我在朝中做了几年官,被小人算计,贬官到此。
关于自己的一切,她一句不问,他却件件桩桩,都要说给她听。
她听说他过得好,她难过;他过得不好,她更难过。
原来这人世给予她的,除了难过,只有难过。
他又从怀中取出那面她当年赠予的盘龙铜镜,送到她眼前,凄然道,这面铜镜,我一直带在身边。
又道,还有那双鞋,我也一直带着。南方多雨潮湿,我怕被沤坏了,总是拿出来晒,也舍不得穿,还是崭新的。
她微颤着双手,接过铜镜,轻轻抚摸着洁净如新的镜面。
这明镜如月似水清,他们曾双双照影来,如今他们流落天涯,终年憔悴惆怅役此身,镜中人也早已老去了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
她恍惚觉得从前的日子,有如微雨的三月黄昏,寻旧巢而归的新燕,一只一只,飘飘拍着翅膀,又翩翩飞了回来。只是,旧居的主人早已流落他乡,再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