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 中
对张爱玲文学成就的评议
夏志清先生对过往作家评价时所使用的笔触,似乎写到哪里,哪里就生动了起来。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第十五章关于张爱玲的章节,他是从《秧歌》,这篇常常被大陆读者忽视的张爱玲小说谈起的。算作一个引子,而之后的评价,则是从张爱玲的早期文字中来慢慢将她的文字特质带给读者。例如夏志清就以张爱玲早期的一篇散文《谈音乐》为例,肯定了她敏锐的感受力和文字才华:
“气味也是这样的。别人不喜欢的有许多气味我都喜欢,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像汽油,有人闻见了要头昏,我却特意要坐在汽车夫旁边,或是走到汽车后面,等到开动的时候‘布布布’放气。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满房都是清刚明亮的气息;我母亲从来不要我帮忙,因为我故意把手脚放满了,尽着汽油大量蒸发。
牛奶烧糊了,火柴烧黑了,那焦香我闻见了就觉得饿。油漆的气味,因为簇崭新,所以是积极奋发的,仿佛在新房子里过新年,清冷,干净,兴旺。火腿咸肉花生油搁的日子久,变了味,有一种‘油哈’气,那个我也喜欢,使油更油得厉害,烂熟,丰盈,如同古时候的‘米烂陈仓’。香港打仗的时候我们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烧的,有强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惯要呕,后来发现肥皂也有一种寒香。战争期间没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齿我也不介意。”
夏志清是如此说这段文字的, “张爱玲从小就用文字、图画来记录她自己看到的世界,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给予她的感官享受,非常爱好......音乐通常都带一点悲伤意味,张爱玲的小说中 ‘苍凉’,‘凄凉’是她所最爱用的字眼。”
这令人联想到诗人北岛《城门开》一书描写的,自己对于味道的独特感受:
“冬储大白菜味儿。立冬前后,各副食店门前搭起临时彩站,大白菜堆积如山,从早到晚排期长队。没加至少得买上几百斤,用平板三轮。自行车、儿童车等各种工具倒腾回家,邻里间互相照应,特别是对那些行动不便的孤寡老人。大白菜先摊开晾晒,然后码放在窗下、门边、过道里、阳台上,用草帘子或旧棉被盖住。冬天风雪肆虐,大白菜像木乃伊干枯编织,顽强地散发出没蓝味儿,提示着它们的存在。
煤烟味儿。为取暖做饭,大小煤球炉蜂窝煤炉像烟鬼把烟囱伸出门窗,吞云吐雾。而煤焦油从烟囱口落到地上,竭诚一坨坨黑冰。赶上刮风天,得赶紧转动烟囱口的拐脖——浓烟倒灌,呛得人鼻涕眼泪,狂漱不止。更别提那阴险的霉气:趁人不备,温柔地杀你。
灰尘味儿。相当于颜色中的铁灰加点儿赭石——北京冬天的底色。它是所有气味儿中的统帅,让人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心情恶劣。一旦借西北风更是了得,千军万马,铺天盖地,顺窗缝门缝登堂入室,没处躲没储藏。当年戴口罩防的主要就是它,否则出门满嘴牙碜。”
台版《张爱玲给我的信件》
夏志清先生说: “她(张爱玲)的世界里也充满了自然景物的意向。小说里的人物虽然住在都市,但是他们仍旧看得见太阳,能够被风吹着,被雨淋着,花草树木也总在他们眼前不远......张爱玲见了具体事物,固然深感喜悦,她对于人和人之间的微妙复杂的关系把握得也十分稳定。”这恐怕就说清楚了张爱玲对于人情世故描写的狠劲儿和准确性,并且涉及到了《金锁记》,这篇在张爱玲创作以及中国文学史上十分重要的一篇作品。
《金锁记》文字的精彩程度自然不用笔者多言,然而某些段落仍然称得上惊人。笔者准备用夏志清先生对《金锁记》结束场景的评议为例,为读者介绍夏先生评价的独到之处。
“《金锁记》的结束是一个出神沉思的场面,七巧一辈子生活的空虚完全展现在读者面前了: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瘦骨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浑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只塞得金一条洋皱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他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