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其山而凿之,曰摩崖”。在天然的山崖石壁上摩刻文字和造像,是中国古代的一种石刻艺术,盛行于北朝时期,此后一直连绵不断。
很早就听说,西方人到中国旅游,对摩崖石刻往往很不理解,认为破坏了大自然的风景。我过去也曾有此同感,觉得与今人在景区乱刻“到此一游”,同工异曲。也有人告诉我,两者的区别在于:古人是书法,今人是涂鸦。
古人留下的摩崖石刻,大多是用心之作。镌刻者一般文字、书法、美术皆精,让艺术富于天然意趣,为自然风景增添人文气息,具有文化和历史价值,倒也无可厚非。
沿山谷拾级而上,一路看来,题刻者果然都有来头,真不是胡乱涂鸦。唐有吕渭、李翱,宋有王安石、黄庭坚,明有胡缵宗、李元阳等,真、草、隶、篆、行俱全,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简直就是一座石壁上的书法天然博物馆。
听着天柱山管委会资深解说许一川先生的介绍,我们边走边看。
“止泓”——我被东侧崖壁这两个特大的楷书字深深吸引住,半天挪不动脚步。
山谷流泉摩崖石刻“止泓” 程斌摄
大字通刻65×126厘米,比前后周边的字都大许多,相当醒目。字体雄厚博大,雅秀遒劲,端庄清新,沉着方正,洒脱自如。
近瞧,左侧有4行竖排小字隶书:“临淮周虎为冀邸赵希衮书,宝庆丁亥闰五月既望,住山谷,祖菄摹。”
我在“止泓”前端详良久,转身就教于许先生。
“这是南宋武状元、抗金名将周虎于1227年应邀游天柱山,住山谷寺,为宋王朝宗室子弟、时任舒州也就是安庆知府赵希衮题写的。”他说。
“‘止泓’二字,一般作何解?”
“‘止’,在古代被视为做人的智慧,所谓‘知止不殆’,意思是一个人知道适可而止,就不危险。‘泓’,清水深而广。‘止泓’要表达的应该是庄子的思想:‘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意思是说,一个人不能在流动的水面照见自己的身影,而是要面向静止的水面,只有静止的事物才能使别的事物也静止下来。树木都受命于地,但只有松柏无论冬夏都郁郁青青;每个人都受命于天,但只有虞舜道德品行最为端正。幸而他们都善于端正自己的品行,因而能端正他人的品行。”
周虎题刻“止泓”二字赠好友,算是互勉之作,有告诫,有自慰。
身处偏安一隅、风雨飘摇的南宋小朝廷,赵希衮似乎特别钟情于“止泓”二字。离任外调之前,在天柱山留下两幅以“止泓”为标记的石刻。在后来无锡、泉州等地的宦海生涯中,赵希衮始终勤于政事,关注民生,官声不菲,并常以“止泓赵希衮”为标记存留石刻,俨然是修身处事的座右铭。
古人崇尚儒家兼济苍生的宏大抱负,提倡道家“适可而止”的处世修养。与潜山市相邻、同属安庆的太湖县,南宋时建有一处“止泓亭”,并存诗一首:“止泓清而明,如彼秋月满。以此观我心,澄源斯近本。”这或许更接近周虎、赵希衮心中“止泓”的本意吧。
流水不定,静水则宁。不定为躁,定之则止;以止为静,借静观心。一个人只有内心安定,才可以明心见性。安静的池塘所倒映的一切事物,好像也是静止的一样,有安定清明的心态,方能包容一切。
修身如此,治国亦同理。
面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一切循乎自然,顺其理而应之。无论社会如何震荡、世事如何变幻,坚定信心,增强定力,不畏浮云遮望眼,以静制动,不怒而威,多练内功,兼济天下,乃为政之要、立身之本。“幸能正生,以正众生”,方可达至“唯止能止众止”。
“中天一柱”的天柱山,历史上也曾几度兴衰、几度沉浮。在岁月的雨打风吹之下,如今,山还是那座山,静静地悄然兀自耸立着,不仅不为所动,而且始终巍然屹立,风貌不减,风华依然。
雾起雾去,可曾想,能不是山河依旧?其实,花开花落,既回首,依旧是万家灯火。
心中默念着“止泓”,回看天柱峰,不免有望峰息心之慨。盘桓山谷泉边,仿佛照见了自己的影子,不知不觉中,真要“坐石上以忘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