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两年后,传旺依然是餐厅里最沉默的员工,但他会寻找其他方式表达友谊。比如,传旺负责做员工餐,公用的食材没肉了,传旺贡献出了自己那份火腿肉。年初,工作了六七年的老同事要回老家,传旺主动提出请客,全餐厅的人一起热闹地聚了餐。
一次偶然的聊天,餐厅的盲人员工边做活儿,边交换彼此的“伤心事”,自然而然地,有人问起传旺,你做了那么多次手术,害怕吗?他回答,害怕。——察觉到他的平静,大家也聊开了。“上全麻是什么感觉?”“断片一样。”传旺说起医院食堂里的饭挺好吃,大家开他玩笑,“好吃你怎么不一直住着啊”。传旺就嘿嘿笑起来。
从最初打杂,到做员工餐、沙拉,熬高汤,做日式拉面、西餐,传旺逐渐掌握了餐厅的大部分菜式。2020年,疫情爆发后餐厅生意惨淡,厨房又一位厨师离职,新的厨师迟迟招不上来,传旺暂时承担了厨房的所有工作:进货、洗菜、做日餐、法餐、清洗、消毒。
他每天早上10点上班,晚上10点下班,即便是下午午休,也很少见他有闲下来的时候。总是烤不好面包,大家都下班了,他留下,练习,结束得太晚,他就睡在餐厅里。昊雨揶揄他,见面了喊一声“主厨好”,传旺不好意思地纠正他,“哥,别闹”。
2019年,于爽带着女儿、传旺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延庆的葡萄园玩。中午,饭桌上坐了一圈人,大家挨个儿做自我介绍,轮到传旺,他站起来,“我叫传旺,我就是厨房一干活儿的。”话音一落,于爽心里铛铛跳了两下,现在,传旺已经可以大方地说自己是个厨师了。
图 | 2019年,传旺在延庆游玩
像一片蜷缩了太久的叶子,传旺慢慢地摊开自己的纹路。他的话变多了,有时能开两句玩笑,在厨房忙碌时,还会小声地哼歌。
2021年新年,因为疫情,黑暗餐厅大部分员工留在了北京。大家在于爽家过了年,喝酒,唱歌,玩成语接龙。开心的气氛中,传旺还是不说话,只是盯着手机刷视频。
和别人不同,他不回家不仅是因为疫情。受伤后这9年,先是漂在北京治病,又接着在北京工作。山东德州那个小县城,对他来说已经无比陌生。
受伤成为横亘在他和家人之间永恒的伤口,刚来北京住院时,父亲守在他病床前,传旺病情好转后,他返回老家打工,照顾小儿子,隔一阵来探望传旺一次。传旺工作后,父亲认为“他在北京有个工作也好”,他来看儿子、塞钱给他,但从没提起让他回家的事。
传旺有个弟弟。在遥远的童年,父亲出门做农活,传旺在家里热饭菜,蒸馒头给弟弟吃。他们曾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但受伤后,尤其在北京这么久,长时间没有见面,他说,就算面对弟弟, “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传旺和弟弟上一次见面是6年前。
提到弟弟,传旺几乎条件反射般,说弟弟属鸡的,现在在读职高呢。
偶尔传旺也会动念头,要不自己回家看看?但一想到独自坐车,他就会止不住恐惧:如果走丢了怎么办?出院至今,他独自走过最远的路,是从他曾落脚的北京郊区的农家院,到达餐厅所在的西单酒店。
身体的修复和病痛还在延续着。每年都需要做的鼻部修复手术,去年因为疫情,医生时间不好调配,耽搁了,今年还不知道是否能进行。他依旧会不定时地牙痛,依旧被住院后患上的严重失眠困扰着。传旺曾给自己起了个抽象的网名,“白天和黑夜之间的时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总是在“黑夜里待着”。睡不着他就在手机上看小说,刷短视频,一条条视频划下来,划累了就睡过去,手机屏幕还亮着。
这几年,传旺发现自己一直“记不清楚事儿”,他上网查,有人说是做过太多全麻手术导致的,但他觉得,“记不得也好,记不得轻松些”。
我曾问传旺他最想做什么。他告诉我,有一次他和餐厅一位同事聊天,同事长他几岁,做过保安、前台,还受骗差点进了传销,他听了很羡慕,觉得同事的经历很有意思。他也想“出去转一转”,去哪儿,做什么都行,或许他也能遇上有意思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