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4岁的我随父母离开温州到上海,几乎没回过几次老家。生活在别处之后,才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温州人烙印。
20多年前,在上海高中读书的外地人少,上海同学对外地了解也少,温州对他们而言,只是个遥远的地名。
有上海同学问我,你们老家是不是很多温州发廊,带着一些邪魅的笑意。我一脸茫然,温州人不知道温州发廊究竟为何物,便大致回应:哦,老家是挺多理发店的。上海同学又问我各种东西的温州话怎么说,我一一回答,对方笑一阵,学得阴阳怪气,便作罢。
没多久,又有同学来跟我讨论,说新闻上看到温州人在上海买房子,一买就是数十套上百套,问我,温州是不是很多暴发户。后来,还有同学来跟我说,温州人很会做生意的,然后会讲家里亲戚和温州人做生意的往来,大致是在变压器、电缆等等不太起眼的领域,温州人的小作坊小厂在跟国企竞争。
少年不知事,但不知怎的,听到做生意和炒房团的讨论,我心里是很高兴的,于是,便不由得炫耀起一些似是而非的温州故事来。
在我们温州,身边同学朋友的家长和长辈,除了教师和公务员,几乎没有“工人”,他们要么在自家楼下开个小作坊,要么开个杂货店做批发零售,要么就干脆说不上干什么营生,反正在外面挣钱。那种身穿工作服、满是自豪感的工人阶级形象,似乎只存在于影视作品和宣传画中。所以,当我听上海同学说父亲是工人,住在某历史悠久的工人新村里,很是新奇。
在我们温州,无论市区还是乡镇,平地上没跑出几步路就是山,哪有苏南和杭嘉湖那么大片的平原?温州中学课本里便说是“七山二水一分田”,你说温州人跑到全国乃至全世界谋生,那都是被“一分田”逼出来的,人多地少养不活,不出去怎么行?于是,许多温州小囡在中小学时都有吃住在老师家里的经历,外出谋生的父母没时间管,就放心地把孩子扔给老师。上海同学听了,也觉得新奇。
至于我父母辈的温州人究竟是怎么做生意的,十几岁的我当时说不上来,但有一点是可以料想的,出门在外,肯定啥都得干,所以他们肯定能吃苦,温州人说“能睡地板,能当老板”。那时候,偶尔能看到家人订阅的一些温州商会办的杂志、报纸,上头常有西装笔挺的温州老板,温州人会习惯性关注他们的创业史,感慨“也是苦出来的”。
从20年前至今,别人听我自我介绍是温州人,大概率会客气地说一句温州人会做生意。可温州人究竟怎么会做生意?大多数人又说不上来。在我一个没做过一天生意的温州人看来,父辈们哪里会做生意,就是沾了改革开放的光,先人一步闯荡出去,胆大且能吃苦,仅此而已。我小时候就听人讲某同乡、某邻居、某亲戚的发家史,除了一些灰色地带的营生和手段之外,主要还是利用了中国和海外、国内东部和中西部地区的商业信息差。
比如被热议了多年的温州炒房团,十几二十年前跑到上海的温州人一看,大上海的房价竟然没有温州城里乃至一些乡镇的房价高,小孩子还能在上海上学,这等好事在温州乡亲们之间一传十十传百,便有了所谓“炒房团”。此前此后,温州人做眼镜生意、打火机生意,一批温州人进军山西煤炭行业,其实都是信息差带来的红利。温州人对商业信息的嗅觉和需求,后来逐渐成了一种习惯。大概10年前,我在华北某县城的公共澡堂里,无意听到身边有两人在讲温州话,几乎没有客套话,直接在澡堂的热气里赤诚相问:“你在这里干什么?”也许只有温州人才能听懂,他们的意思是,有什么好的挣钱路子?能不能一起干?
我工作数年后,有机会与一位温州大佬对话,当时谈“温商回归”,大意是大批温州人都在外地经商,是时候带着资本和经验回乡帮助温州发展了。身为在上海生活了十几年的温州人,我忍不住问,除了打故乡的感情牌,温州还有啥能吸引大家回来?
这位大佬严肃地说,温州最宝贵的是市场的信息、创新的意识。几个温州人、一群温州人聚在一起喝茶,彼此都能汲取到“市场的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