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所有这些,似乎在一夕之间全部崩塌,“这儿黄土掩埋着整段整段的旧梦。”(《土地下长眠着——》,1973年)加上她的第二任丈夫白天在1973年的故去,连续的重击下,灰娃病了,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想不通人怎么可以变得那么可怕。风声、鸟飞、叫卖声,都让灰娃感到恐慌不安,认为是有人布置的阴谋。
幸运的是,她找到了诗歌,或者说,诗歌找到了她。
1972年,灰娃开始通过文字抒发心底回荡已久的声音,其中很多都是写完就立即销毁。有一些她给了她延安时期的导师张仃看,张仃看了很惊讶,说这是诗啊,不能随便扔,但也不能给别人看到。于是,灰娃把这些被张仃辨认为诗的文字藏在了阳台废弃的花盆底下。
“张仃跟我说,你心里有很多美,你要给美一个出口。”灰娃说。这些写于1972到1978年间的诗歌,幸存下来的只有20首。但正是她们,在灰娃还不知道诗为何物时,给了她慰藉和治愈。
1985年以后,灰娃和张仃走到了一起,饱经忧患的俩人一起安稳幸福地生活了25年。在汪家明看来,“这可以说是对她此前苦难的一个补偿。”2009年9月,张仃突发脑梗,五个月后去世,这对灰娃又是一个打击,抑郁症复发。诗歌再次成为她的一个出口。
上世纪七十年代灰娃在家中
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
在谢冕看来,灰娃几乎没有受到潮流的影响,没有受到时尚的影响,也可以说她没有“诗承”,“她没有学谁,她就是她自己,灰娃就是她自己。她写的诗,她的诗与众不同,与中国所有诗人的都不同。”
尽管没有明确的师承,但是灰娃的诗歌却不是全然没有来源。中国的古典资源和乡间习俗生活,都内化到了她的诗歌语言当中。
灰娃的阅读涉猎广泛,“大部分外国诗人的诗都读过,但是每一个人读得少”,因为她觉得自己要补充的知识太多,没有那么多时间,“倒是中国唐诗宋词我都下了点功夫。像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等非常重要的女诗人,我也看过她们,可能源于相似的经历或命运。”
这大概可以说明灰娃的写作也经历了一个修炼技艺的过程,起码前后在技术上有着明显的变化。按她的说法,最早的诗都是关照客观现实,一样样说出来,“当写诗到了第四五十年,跟当初写就不一样了。”
“对我来说,写诗是用最恰当、最凝练的词汇把最初的我喜欢的心境表达出来,它是一个特别幸福的享受的过程,所以我愿意沉浸在里头。当然有诗意,但那不成其为好的诗的文字。但用什么文字更能表达当初的意境,就需要反反复复。这一段落的工作很艰巨,经常反复修改多次做到最后差强人意。有时日子久了,看着自己从前的作品,会觉得这不可能是我写的,总觉得我想像的诗比我写的好,诗的滋味还不够好。”
灰娃特别强调细节,希望写出“滋味”,这是张仃告诉他们的,“艺术就得有味道有滋味。”
有一个关于滋味的故事她讲了很多次。灰娃还记得,一个中年农民的老婆死了,他带着自己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俩人戴着孝,在井上打水。打水的时候有一个刚嫁到村里的时间不长的姑娘,她从井边过来,慢慢地说:“叔叔呀,我婶儿把那难处都留给你一个人了。”灰娃说,这个新媳妇讲的话,城里的知识分子是无法说出来的,全是“节哀”,没有感情,没有滋味。
写作的技艺需要锤炼,但是灰娃每首诗诞生的契机却一以贯之,她永远是在倾听内心或灵魂的声音。就像在这首《寂静何其深沉》中写的:
那只南来的黑燕 在我耳边低声絮语
诉说上帝安顿我灵魂的一番苦心
对灰娃来说,黑燕的声音是真实的,不是抽象的,不是修辞。这可能就是为什么灰娃的诗歌作品如此少、不足百首的一个原因——她从不为了写诗而写诗,而是只有当灵魂发生声响时,她的笔才动。
这是真诚的,不是什么故弄玄虚。即使当被问及如何看待“诗歌来到美术馆”这样的尝试,她也不说场面话,依然在强调诗与灵魂。
“人家问我最害怕什么事?我最害怕全体社会文化下行,文化向愚昧、无赖低头。(这样的活动)使得我们的灵魂往上看高处的美,不要物化得厉害,现在的中国很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