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大哥说他父亲不会做买卖,卖山货总会多给人家,怕人家吃亏。他是这家第一个读书走出大山的孩子。他在临汾煤炭场工作。他一声不吭,干最苦的活。做到左股骨坏死,做到有一天领导感动了,拍了下他的肩膀,重用他了。
九儿大学毕业到了上海。父亲说过,富要办学,他在上海创办了一个国学馆,至今已有二十多年,花开各地。他写文章,写有关“文心”的书。
“文”字在有的古籍里说是天地的意思。天地的心,是什么?他应该是知道的。他出生的时候,四周的山上打着雷。他生来喜欢文字,崇拜仓颉。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雷大概就是鬼的哭声。雷还是天地的声音。
书里文章的题目,许多是他父亲在节日里贴在窑洞口的对联句子。比如,人有好心福自来。一个父亲的灵魂能够走多远?九儿在文章里对父亲说,千里咫尺,且行且慢。
这家还有和父亲同样接地气的母亲。长子小时候跟着母亲,到十几里外的村子讨饭。母亲带着打狗棍,可狗总是扑过来。长子长大出息了。母亲让他出钱,把原先的鸟道、山路修成车道。临近村子的最后几里地,县政府愿意出钱。母亲谢绝了,还是要长子出。长子笑了,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你有钱可以吃三代,可你要想到你孙子还会有儿子、孙子,他们也要回来看看的。母亲相信,九龙山住着神仙。
对于文字,母亲和父亲一样有感觉。她对九儿说,玉啊金啊什么的,其实都是石头开花。石头开花就好看了。石头金贵吗?她肯定地说,石头金贵。
母亲修造青龙寺,推倒了对面的一个山坡,填平了原先窑洞前的峡谷。我去那年,青龙寺已修造了十七年,她说还要修好些年,一直修下去。青龙寺是九龙山山民的福祉,是王家的福祉。
那棵当年手指粗的小槐树,如今已长大成材。约莫两丈高的大树,分出了四根粗大团聚向上的枝杈,很奇异地对应着这家的四个男孩。傍晚时分,登上三层高的青龙寺,看见这棵槐树冠上竟然还筑着一个鹊巢,喜鹊的巢。这是天意?喜,扎着根。
中国人,或者说中国农民是中国大地上真实活着的伟大的人。他们总是靠着自己的气力和良心硬气地活着。这是中国历史的一个秘密。
这个夜晚,睡在九龙山青龙寺边上,我发现了这个秘密:中国历史五千年血脉长续,是因为中国古代的农民从来不理睬和不奢望治理他们的人。肉食者鄙,这个道理他们懂。对于统治者,他们又毫无怨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要是人,每个个体之间差别并不大,没必要分出主仆来。这是中国历史的真相。
中国的历史,是那么多代中国农民一步步走出来的。而我们读到的以历代帝王为章回的中国史书,至多是冰山的那一角。
这个夜晚,我难以入眠。我想通了一个问题。这问题我问了自己三十年。这问题是:人的伟大思想、情怀和品格从哪里来?
这个夜晚,我有了答案:人的伟大思想、情怀和品格从和天地对话中来。
孔子、老子、庄子,没有经历秦汉唐宋元明清,为什么他们的思想、情怀和品格这样美好?还是孔子、老子、庄子,他们都不是庙堂中人,为什么他们的思想、情怀和品格这样美好?就因为他们是和天地畅快对话的伟大的人。
命运让这家人家和鸟兽一样,直白地生活在天地之间,这是现代人的苦难,也是一种不期而遇的眷顾。
和天地对话,是人成为大写的人的前提。这家人家的所有人因此都无怨恨、不自卑,同时对天地万物感恩不已。
有机会和天地对话的人,都有可能是孔子、老子、庄子。像这家人家一样,伟大的宿命有可能成就伟大。像这家母亲说的那句质朴的话:石头开花就好看了。
我在年月肤浅的都市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天地离我很遥远。这个夜晚,我撞见了九龙山。请以这些我钟爱的文字,记一遍突兀在我命里的九龙山。
本文为作者为朝花副刊名家专栏“鬓有丝集”撰写 本文图片除标注来源外,均来源新华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