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想到,儿子去广东上大学之后,失眠的人变成他了。常常在半夜一两点钟,长江上拖船的鸣笛声刚刚止歇,有了些许睡意的他,就听见南飞的雁阵发出“嘎嘎”的叫声。
他所住的楼就在长江边上,当年,开发商临江盖了32层的6栋居民楼,他因为贪看“落霞与孤骛齐飞”的美景,特意选了顶楼,可以看到恢宏江景,和北岸的大片湿地。
搬来那年儿子高二,他一直睡得很香,失眠的是他妻子——因为儿子的动静惊扰了她。即使隔着主卧的门,她也可以清楚听到儿子翻找练习卷的声音,喃喃背诵的声音,喝水、上厕所的声音,以及QQ上此起彼伏的提示音……
妻子失眠一年后,他清理堵塞的浴室下水道,清理出一把长长的落发,有些竟然都花白了。他劝妻子:“孩子都高三了,你再怎么焦虑,也改变不了他考学的层次和能力。天天心悬一线,你就像走钢丝一样,哪能睡得沉呢?咱得学着放手。”
妻子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笑道:有朝一日,你要是也对孩子有了牵挂,也会失眠的。
妻子料事如神。
2020年9月,他们夫妻双双跑去广州送儿子上大学,因为疫情关系,家长不能进校园,于是,儿子跟着前来迎新的学长,手拖行李箱肩扛被窝卷,自由潇洒地挥手离去。
他和妻子眼巴巴瞅着,可那些兴奋过头的新生们几乎没有谁回头。在万向轮磨擦滾动的声音里,他们看到,有孩子高举右手,做出“哦耶,自由了”的手势。
他回来就失眠了,微信追问儿子学校伙食如何,授课老师是否亲和,加入社团后与学姐学长们的关系如何,更关键的是,与室友们的相处如何。
儿子大多以“嗯,还好”“别替我操心了,我已经成年了”来回答。
他有点失望,忍不住每天三五回到儿子的社交平台上去张望——微博、知乎、微信朋友圈……
有时,儿子的动态很多,他在戏剧社里演国王,似乎很喜欢演公主伴读的那个女孩;他参加了动漫社,一直在为cosplay的服装难买而头疼,“为什么绝大部分服装都是洋娃娃式的女装?”
他贪婪地报了不少选修课,就像从未见过大江大河的人,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他评价某些选修课教授的学问与风度,就像粉丝见到了偶像;他埋怨室友的卫生习惯不好,害得他变成了那个总要在午休时间扫垃圾拖地的人;他抱怨室友半夜打游戏吵着他了,他忍耐了好久,为学校忽然出台在23点准时熄灯的政策鼓掌叫好,然而,不到10分钟,这条消息就被他自己删除了。当爹的看到了,不知道为何,耳畔响起了TVB的经典台词:“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一开始,他尝试以自己近50年的人生经验来教育儿子,希望他无论在学业、人际关系还是兴趣培养上都少走些弯路,可儿子反应并不热烈。
他自嘲地想,父辈的经验,就是这样断流的。年轻人总要找一条野路,披荆斩棘、手脚并用才过瘾。
就这样,他心里在为与儿子沟通的尺度辗转反侧,睡眠也变浅了,夜夜听得到拖船去往远方的令人怅惘的鸣笛声,听到湿地芦苇与邻近蒲棒的摩擦声,听到野猫召唤奶猫们的叫声。
一个午夜,南去的大雁们又嘎嘎叫着飞过楼顶,他干脆起床、披衣,拿着儿子留下的望远镜,去阳台上观察南飞的雁群。
他吃惊地发现,夜半的天空并不是墨黑的,而是被江水与星月衬托成了玉盘般的鸦青色。苍苍茫茫无边无际的天宇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雁阵如何列队整齐而庄严地掠过头顶。他在望远镜里,不仅看到一队大雁有多少只,还清楚地观察到头雁笔直向后的双腿与尽力伸展震颤的翅尖。
他知道,在一群大雁中,头雁是破风者,它将以翅尖的上升气流,帮助后面的大雁省力,它将面临更多的体温散失,以及更多的能量消耗。他不知道应该赞美头雁,还是心疼它。
就在他仰着头胡思乱想之际,妻子拿着大衣出来给他披上。他没头没脑说了句:“大雁成群结队地往南飞,有一个月了吧。我一直睡不好,担心儿子当了头雁,太累,又担心他当不了头雁,变懒、没出息。你瞧,当爹的心,就是这么矛盾。”
妻子陪他默默地站立一会儿,接过他的望远镜看。又一股雁阵飞过,妻子忽然把望远镜还给他,说:“快看!我瞅见头雁正在与后面的大雁互换位置。每一只身强力壮的大雁应该都有当头雁的机会,它们自有一套轮换机制,谁都不会累到精疲力竭的。咱已经是‘老雁’,就放下一半心,别为年轻大雁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