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对此称心如意,在《江城子》里写:
雪堂西畔暗泉鸣,
北山倾,
小溪横。
南望亭丘,
孤秀耸曾城。
都是斜川当日境,
吾老矣,
寄余龄。
仅仅,在今日的黄州,已不见当年的雪堂。
它不过是一场宋代的雪,早已消融在九百多年前的黄州城外。
故宫博物院藏着南宋画家夏圭一幅《雪堂客话图》,画的尽管纷歧定是苏东坡的雪堂,但从上面所画的江南雪景中,能够窥见苏东坡黄州雪堂的影子。画面上,有一水榭掩隐于杂树丛中,轩窗洞开,清气袭来。屋内两人正在对坐弈棋,虽只对其圈脸、勾衣,寥寥数笔,却将人物对弈时凝思注视的神态体现出来。远处山顶与近处枝权之上有未消融的积雪零散装点。由于通过近九百年的氧化,绢已发黄、变暗,使得用蛤粉点染的白雪历久弥新、晶亮灿烂。画面右下角为细波泛动的湖面一隅,一叶小舟漂于湖面之上。画面左上角留出的天空,杳渺无边,把观者引进深远迷茫、意蕴悠长的境地。
南宋夏圭《雪堂客话图》
苏东坡就应该在这样的雪堂中,与访友弈棋、喝酒、观林、听风。
米芾一呈现时,苏东坡就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他未来的气候。那是直觉,是一个艺术家对另一个艺术家的灵敏。它来自谈吐,来自呼吸,乃至来自脉息的跳动,但它并不虚渺,而是沉甸甸地落在苏东坡的心上。
才调横溢的米芾,端倪轩昂,气量英迈,浑身闪烁着桀骜的气质。他喜爱穿戴唐人冠服,引得世人围观,并且好洁成癖,从不与人同巾同器,《宋史》上说他“风神萧散,音吐清扬”,即便面临他无限崇拜无限敬仰的苏东坡,也“不执弟子礼,特敬长辈罢了”,这事见宋代笔记《独醒杂志》。或许,正因米芾没有执弟子礼,所今后世也没有把他列入苏门学士(“苏门四学士”为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但苏东坡对此并不介意。他只介意米芾的才调,就像当年欧阳修对自己相同。
无须粉饰心里的高兴,苏东坡拿出自己最心爱的保藏——吴道子画佛真迹请米芾赏识。对访客来说,这无疑是一种特别待遇,由于这幅吴道子真迹,苏东坡素日里是舍不得容易示人的。
米芾当然知道这幅画的重量,所以虽只一面之缘,却毕生不忘。晚年写《画史》时,仍旧回味着苏东坡为他展卷时的销魂一刻:
苏东坡子瞻家收吴道子画佛及仆人志公十余但,破碎甚,而当面一手,精彩动听,点不加墨,口浅深晕成,故最如活。
后来,苏东坡把这幅他挚爱的画捐给了成都胜相院保藏。
那一次临别时,酒酣耳热之际,苏东坡检出一张观音纸,叫米芾帖在墙上,自己面壁而立,悬肘画了一幅画。
九将近一千年后,当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在歌手王菲“明月何时有”的轻吟浅唱中牵挂苏东坡,最想见的,不是声称“全国第三行书”的《寒食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不是故宫博物院藏的《春中帖》,不是苏东坡的任何一件书法作品,而是那张在东坡雪堂的墙上呈现又消失的画。
在米芾后来的回想里,苏东坡笔下的草石树木,无不真诚低微,平铺直叙。
既不像隋唐绘画那样绚烂恣肆,也没有“米氏云山”的玄幻迷离、纠缠浩大。
但那天然界的石头上旋转歪曲的笔触,却标志着士人天分里的天然放纵、狂野不羁。
连对苏东坡不大待见的朱熹,在友人张以道保藏的苏东坡《枯木怪石图》上写下题跋时,也供认“苏公此纸,出于一时诙谐诙笑之余,初不经意,而其傲风霜、阅古今之气,犹足以想见其人也”。
米芾表情严肃,把那幅画当心翼翼地卷起来,带走。
他没想到,一个名叫王诜的人呈现了,截断了它的去路。
王诜,字晋卿,是宋朝开国功臣王全斌之后,娶了宋英宗的女儿贤惠公主,成了驸马,却对书画情有独钟,是苏东坡的铁粉、大保藏家,也是大画家。今日的故宫博物院,保藏着苏东坡为王诜写的《跋王诜诗词帖》册页,也保藏着王诜的《行草自书诗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