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读金庸的小说

2020-10-05 20:55:02 作者: 冯其庸:读金

读金庸的小说

冯其庸

赠金庸

千奇百怪集君肠,巨笔如椽挟雪霜。

世路崎岖难走马,人情反复易亡羊。

英雄事业春千斛,烈士豪情剑一双。

谁谓穷途无侠笔,青史依旧要评量。

一九八一年秋,我应美国斯坦福大学之邀,赴美讲学,住Palo Alto。居停主人陈治利先生和他的夫人王肖梅女士,都是金庸迷,家中藏金庸小说甚富,我因得以一一取读,这也是我读金庸小说的开头。

我每读金庸小说,只要一开卷,就无法释手,经常是上午上完了课,下午就开始读金庸的小说。往往到晚饭时,匆匆吃完,仍继续读,通宵达旦,直至第二天早晨吃早饭,才不得已暂停。如早饭后无事,则稍稍闭目偃卧一回,又继续读下去,直至终卷而止。记得第一部读的是《碧血剑》,我读了一个通宵。第二天白天,稍稍处理了一些事情,就将此书读完。以后每部书的开读,大抵都是如此。虽然书的卷数有多有少,读的时间也不完全相同,但通宵不寐地读金庸的小说,成了我最大的乐趣。后来我到耶鲁大学,遇余英时兄,畅谈的内容之一,就有金庸的小说。我在斯坦福大学图书馆,也遇见不少金庸迷,他们有的竟能背诵金庸小说里的诗词,有的还模仿着小说里人物的语气歌唱。

我后来碰到许多香港的朋友,他们也给我讲述金庸小说席卷欧美的情况,用过去的老典故“洛阳纸贵”来形容这种盛况,是远远不够的了。我在美国,一直读到把陈先生所藏的金庸小说统统读完,大约已占金庸小说的三分之二,才不得不暂时停止。但是,隔了些时候,就觉得当初读得太快,来不及品味,所以又回过头来重读了几部。

一九八二年回国后,一因事忙,二因无书(原先一九八〇年我从美国参加“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路过香港时,曾承金庸先生赠《天龙八部》一部,当时未及展卷。不久即再赴美国,故寒斋仅此一书),故虽在美时得快读金庸小说,归后仍无缘再读。前岁,复得金庸先生惠寄《鹿鼎记》一部,乃急而读之,虽在美时已读过一遍,但此时重读,如逢故友,颇有别来无恙之感。从此,我读金庸小说之积癖又大发作而不可复止矣。幸友人马力兄既知我此癖,次第为我罗致馈赠。乃得重温在加州时卧读金书通宵不寐之乐,虽于金庸小说尚不能得其全,且不及在加州所读之富,然亦已得其泰半,差堪告慰矣。

有的朋友问我,为何对金庸小说如此入迷?我简单地答复,那就是一个字:好。或者说,它对我有强烈的吸引力。如果要我详细回答,那就不是简单的谈话,而是对我进行考试了。说句老实话,我对金庸小说,也还没有能力做到看了一遍两遍就能做出像样的评论来,就我已经读过的三分之二以上的金庸小说来说,我认为,金庸小说所包含的历史的、社会的内容太广泛了,也就是说,金庸小说所包含的学问太广泛了,没有一定的历史的、社会的知识,不认真地当作学问来读他的书,当作学问来评论他的书,仅仅从传奇性、强烈的故事情节性来读他的书和评论他的书,恐怕是很难中肯的。或者,企图简单地搬用几条文艺学的理论来评论他的书,合乎条文的就认为好,不合条文的就不好,那也很难对金庸的小说做出中肯的评论。我自己既没有做到用做学问的态度来读他的书,自然也就做不到用做学问的态度来评论他的书了。

但是,我先说点读后的印象,当然也是可以的。因为印象有深有浅,它不算学问,出错了也无关紧要。

我认为:第一,金庸小说所包含的历史的、社会的内容的深度和广度,在当代的侠义小说作家中,是极为突出、极为罕见的。当然,他的作品并不是历史小说,而是侠义小说。其故事情节和人物主要是虚构的,即使有些确实是历史人物,但他也并不是按照正史的传记资料亦步亦趋地来写的,而是重新虚构创造的。但是尽管如此,他的小说仍然涉及历史和涉及广泛的社会。一位小说家具备如此丰富的历史、社会知识,而且文章如行云流水,情节似千寻铁链,环环相扣,不可断绝,而且不掉书袋,不弄玄虚,平平叙来,而语语引入,不可或已,这已是十分难得的了。何况他十多年来,所写小说之富,实在惊人,这在中国古今小说史上,恐怕也是不多见的。而这许多小说,虽然故事有的有连续性,但却无一雷同,无一复笔,这需要何等大的学问,何等大的才气,何等大的历史的、社会的和文学的修养!把他的小说加在一起看看,难道不感到是一个奇迹式的现实吗?难道不感到这许多卷帙,是一座艺术的丰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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