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玩家的了解,来自家庭背景。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中的主人公,我的父亲是军人,我的母亲出自封建官僚破落户,她从小在胡同中长大,一个闺蜜是“奶奶”。今天称居委会工作人员为“大妈”,过去都称“奶奶”。
“奶奶”是尊称,年龄未必大,许多人也就四十来岁。玩家对“奶奶”很服气,他们跟别人犯混,但会听“奶奶”的,因为他们的父辈都很尊重“奶奶”。
从母亲的闺蜜那里,我对玩家有了间接了解。
消灭玩家的,是“倒爷”
北青艺评:玩家真的是一片武林吗?为什么后继乏人?
徐皓峰:其实,武林是刻意制造出来的概念。我二姥爷习武,结果被赶出家门。在过去,大户人家把习武者看成是亡命徒,是社会边缘人物。我二姥爷出身官宦之家,他父亲对他说:练武便落入下九流,今后你的叔叔们、伯伯们都不知该怎么和你说话,等于把他们也拉低了。
民国时,在政府和军队的推动下,习武者成了社会明星,才有了武林——此前没有武林,直到民国后才有。武林是文人想象出来的,目的是满足市民阶层谈奇说怪的趣味。
对我二姥爷这些习武者来说,武林不过是生活的现实,他们有自己的比武、收徒、交往、辞世等方式,是非常现实主义的。
1949年后,大多数玩家消失了,没想到10多年后,街头突然又出现了打架的人,他们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批人。从没人教过他们,他们是凭空出现的,随着新的文化出现,比如香港录像带、吉他等,自然后继乏人。消灭玩家的不是大院子弟,而是“倒爷”。
北青艺评:玩家的层次较低,为什么要写他们呢?
徐皓峰:写他们,是想解决我自己生命中的困惑。
随着年龄日长,看到更多从前的资料,发现玩家还有另外一面。当时西方社会有出现许多迷茫的年轻人,而玩家中也有这样一批人,他们和世界几乎同步。
比如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很快被译成中文,内部发行,即“灰皮本”。今天六七十岁的老玩家,很多人看过。那时没别的书可读,五六年内,他们只看这一本书,所以凯鲁亚克对他们精神的影响很大。
把武侠背景说成一座高山,所以我的出现,似乎也成了高山的一个重大转折,但这个高山并不存在。
武侠片作为类型片,已经被其他的类型片稀释掉,你看现在西部片基本就没有了,因为原有的西部片内涵在新的时代已经不成立,观众完全不感兴趣了。如果长期不注重武侠片的内涵更新,武侠片会逐步消失。
北青艺评:如何才能让武侠片不消亡?
徐皓峰:武侠片要生存下去,必须写出完整的故事,而且故事要切合时代的一种大众情绪,这样才能和当今的人发生作用。
武侠片的拍法已经全世界都承认了,下一步,武侠片必须建立自己独特的文戏,就像是希区柯克的惊悚间谍片,或者是美国的黑色电影,主要是胜在文戏,然后才能作为一个能延续下去的类型。所以武侠片要生存下去,应该诞生一批大编剧。
北青艺评:您一边拍电影,一边写小说,会不会觉得小说的读者越来越少,也许不久的将来,它就会死去?
徐皓峰:在美术史上,早有人高呼绘画死了,但喊了几百年,绘画仍在。电影诞生时,人们也在喊,歌剧、芭蕾舞将灭亡,因为电影是更便捷的艺术形态,可今天歌剧、芭蕾舞仍存在,也仍在发展。电影与小说是不同的媒体,给人带来的感官刺激完全不同,人类需要阅读,阅读会产生不同的快感。当然,小说可能会变得更小众了,但小众也不是坏事。
写《白色游泳衣》,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写了22年,终于找到分寸感
北青艺评:《白色游泳衣》和您以往的小说在写法上有所不同,这是刻意的吗?
徐皓峰:《白色游泳衣》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过去我是靠创意来写作,但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上半年,我开始更注重分寸感。我一连写了4个中篇,《白色游泳衣》是第四篇,写完后,我有了“终于可以写长篇”的自信。所以今年我把10年前的两个长篇又重写了一遍。
北青艺评:您说的“分寸感”指的是什么?
徐皓峰:我没接受过小说写作训练,接受的是导演训练,即从独特的场景、独特的事件等来看问题,强调创意。我写小说,也用这套思路,一直写了22年,才意识到,小说还有更本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