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依赖韩仕梅和这个家庭,对想要了解他家庭的人,他警惕而带有攻击性。韩仕梅火了,一拨一拨的记者找过来,他提防着,还曾骂前来拜访的记者“不要脸”。有记者想让韩仕梅去到田埂上读一首诗,王中明也跟来了。那时他刚摔坏了腿——电动车压上地上的石块,石块崩起来,车也翻了,他被甩了出去。 韩仕梅跟记者在前头走,他就拖着伤腿在后面跟着。“他就是怕我跑了。”韩仕梅说。采访时,王中明就搬个板凳坐在韩仕梅身旁,一刻也不离开。韩仕梅试图跟他解释,“我要是想跑,早就跑了,你能看得住?”王中明不回应。
她的很多话都得不到王中明的回应。王中明只读了一年级,买不起铅笔和本子就不读了。他家也穷,小时候甚至没穿过完整的鞋,鞋的后跟磨漏,脚跟就直接在地上踩。
无法交流和沟通,彼此不懂对方,日子过得像隔着一堵墙,这成为韩仕梅痛苦的直接来源,也是写诗的初衷。于是她写,“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墙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她给丈夫解释,“树和墙说的就是你。”
王中明不懂诗,但这并不妨碍他不喜欢这首诗。村里人也不懂韩仕梅的诗,他们揶揄王中明,“你娶了个诗人。”
逃离
高山下清水旁,古道弯又长。雁南飞暗神伤,隔山隔水又隔梁。低吟浅唱泪两行,夜寒冷,烛无光。汝女恨夜长。
在快手上,韩仕梅得以短暂地将自己隔离于现实生活,但悲苦常挤进诗句里。
现实是看到他人写诗,她觉得“我也可以”,诗里是“好景好诗好文墨,一笔落下全程过。犹坠其中是过客,微微叹息不如墨”;现实是厂里家里两头奔波,诗里是“日出日落几时休,雨打残花花影瘦,默默无语心揪揪,风剪柳枝丝丝愁”。
韩仕梅觉得自己有天赋。小学时,老师让写命题作文,题目是《蝴蝶结》,她编了个故事,作文被老师在班里念过。有读过她的诗的人跟她说,你喝的孟婆汤掺水了,带了前世的天分。
另一个有天赋的证明是,有些韩仕梅没学过的词语,却似天然装进她的头脑中:陡峭、山峦、红罗帐……“我儿子读大学,女儿读高中,可是他们都不会写诗。” 儿子和女儿的出生、成长,曾一度成为韩仕梅的对外面世界渴望的出口。儿子考上了大学,女儿今年也要高考,光明幸福的前途正在徐徐铺开——而这对于一个苦闷的、牺牲的母亲,无疑是最好的安慰与回报。
但儿子的生活并不如她希望的那般顺利。2020年11月,韩仕梅上传了唯一一首有着快乐基调的诗:“金枝玉叶一朵花,坠入王家把家发,夫唱妇随把日过,来年生对龙凤娃“,那是儿子举行婚礼的日子,但儿子却未能如她所愿那般幸福下去。不久,这场掏空韩仕梅半生积蓄的婚姻就走到了尽头。
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困顿中打转,偶尔来自儿女的理解和温情能给她一点慰藉。儿子不善表达,他知道母亲写诗,但从未评论过。春节前,韩仕梅在桌上发现了一摞书,里面有一本二手的古诗词选编,标价七块钱。那是儿子买给她的,“他不读诗也不写,不会给自己买。”那本有着大段诗歌释义的书书页松动,韩仕梅却格外珍视。 女儿更给予她更多的理解,也支持她写诗,却也不耐烦母亲缠着她诉苦。韩仕梅什么都跟女儿讲,“我的嘴装不住话。”女儿在县城读高中,每个月只能回一次家,即便这样她还是不愿常回,父母老在家里吵,韩仕梅老是讲述自己的苦和累。女儿有时厌烦,就说,“妈,你别抱怨了,有的人过的还不如你。”
写诗带她短暂逃离了丈夫和供养家庭的苦累。在快手上,话题围绕着诗歌展开,给她无处安放的情感提供了一片小小的栖息地。有人指导她写诗,他们是对古诗有研究的老师,以及同样热爱写诗的学生,还有个在北京工作的编辑邀请她出书,俩人加了微信,但韩仕梅没吭气,对方也没吭气,事情就不了了之了。韩仕梅安慰自己,“看我这烂文章,什么都不是,写的又少,出不了书。”但她又止不住想,“可愿意出,那是个多大的好事。”
回到现实,重担一层层压在肩上:儿子的婚事要张罗,女儿今年要高考,她在工厂每月2800块的收入远远不够,但她有着自己的底线和骄傲,有采访他的记者给她发微信红包,韩仕梅都拒收。“我家现在没有外债,不是特别贫穷。”她很想外出打工赚钱。但每次一提,丈夫第一个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