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城,尹玉凤性格开朗,常和维吾尔族人一起跳舞唱歌。到张平上初中,尹玉凤开始摆地摊卖衣服鞋子。塔城的冬天零下30度,每天一早出摊,提货要坐一天一夜的车跑乌鲁木齐,“好多朋友都被骗了钱,很危险,家里人都不让我干。”她坚持干了十几年,把一片摊经营成一家店,挣钱给家里换上漂亮的新楼房。楼房建在公园前面,她想在那儿跳舞。可是住进新房子,老头生病,舞也不想跳了。
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够夫妻俩忙碌一辈子。“那个时候的婚姻都是这样,为了家庭,其实谁都不了解对方。”阿籽奶奶想起来,老头有回说她是骗子,长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其实什么都看不清。老头当年写入党申请书,上交以后被人说,“啊呀!你还写入党申请呢?”他才知道,妻子家里成分不好。“他娶了我,也挺对不住他的。”直到老头退休了,他们才真的看见彼此的存在,双方的缺点突然四处冒出来。“他说一句,我顶两句,我的性格也不饶人。”阿籽奶奶又说了第二遍,“真的挺对不住他的。”
画画让她第一次觉得自由
张平和张云都记得,母亲买来的确良,用缝纫机刺绣花,家里的大窗帘,姑娘们的帽子、裙子,都是她“嗒嗒嗒”一手一脚做出来的。四十岁那年,尹玉凤向维吾尔族人讨教学刺绣,人家说你学这个干什么?二十几岁的妹妹都没有学得会。她不吭声,一点点给学会了。刺绣需要根据颜色配线,她飒爽地笑起来,“那算是我以前最像“艺术”的事吧?”
阿籽奶奶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上学时作文写得好,全班传阅,老师鼓励她当作家。后来家里出事,初中都没念完,尹玉凤从此把这个念头从人生划走。“再提笔想写时,写不出来了。不敢去见那个老师,总觉得自己挺让人失望的。”
每当有人夸恭维她,你家都是画画搞艺术的,真厉害啊。她一概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我家的女娃娃不靠谁,都是自己奔出来的。”
两个女儿张平和张云,一个画油画,一个画工笔画。“尤其张平的画,顶天立地好大一幅,我看着都觉得吓人。张平从来不急,她们艺术家都不急。”阿籽奶奶很急,她每天早上5、6点醒来,给老头上香后就开始画画,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时间拽回来。她曾没有时间好好凝视除了家庭之外的部分,现在凑近去看一片叶子的脉络,就这么盯着观察一整天。“我第一次觉得,好自由”。
奶奶心态仿佛7岁小女孩
临港美术馆二楼办展,她总会去看看,比起自己画的植物和水果,艺术太难懂了。有一年,弟弟来上海,站在画室里惊得大叫,“不可能,我只知道你会做买卖,什么时候懂艺术了?”她有点不知所错。
只有家里的女人默契地拼合在了一起。张平今年刚结束自己的个展《微光》,因为疫情影响,她像母亲一样把视角收拢到近在眼前的事物。工作室里一张古旧的棋盘格沙发,阿籽躺在上面,便成了一幅画,如今挂在沙发正上方。
上海的春天已经展开,阿籽奶奶把枝桠下结出珍珠般的绿葡萄画得更大一些,“这样看起来好像能闻到香气一样。”有时候画不好,她心里那个尹玉凤就出来了,撕碎画纸,从头再来。
总体上,阿籽奶奶感到高兴,画画以后病莫名痊愈了。去医院检查,哪哪都没问题。她在网上看到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太跳芭蕾舞,身材跟大姑娘似的,她特想去交个朋友。
今年夏天前,出版社要为她的画出一本书。阿籽奶奶并不关心,每天着了魔一样画画,笨拙的勾线,调色,凝视生活的日常。这个77岁的银发奶奶的身体里,仿佛有一个7岁的小女孩伸开懒腰,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