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现的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武形象,而是一个静穆虔敬的阅读者。烛光把他的脸庞映得很红很红。他无须与人较劲、对峙,他的忠义本身就昭示一种力量。他的目光无须投向朝圣者,向他们传递任何信息。他只专注于他的书本,他的世界,专注于他的《春秋》。或许他要告诉世人、提醒世人的,是他手上的这本《春秋》的思想和价值,提醒人们礼拜神灵的同时,需要了解神灵关注什么东西,目光又朝向哪里,神灵所崇尚的精神,又是什么。
木版年画、清代早期画像中的“关羽读春秋”
以自己为例,他崇尚的是《春秋》,孔子编述的《春秋》。作为一本鲁国的编年史,《春秋》实际载录的内容却涵盖天下发生的大事,时间跨度两百四十二年。重大事件、重要人物,书中皆有臧否。明是非,补弊起废,这一本强调保持“本己”的书。在我理解中,这也是现在所说的初心。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一文中称《春秋》为“天下仪表”“礼义之大宗”。他说:“拨乱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又说:“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太史公引用《易经》的说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认为一旦心灵失去了准针,有一点点偏离,就会酿成大错。
关圣帝阅读《春秋》的形象早就遍布华夏大地山川。在我看来,他不仅是一个武圣,也是一个读圣,一个坚定的阅读者。在他的引领下,秉烛夜读成了许多士人的日常功课,也成了读书人切磋学问、同气相求的最高境界。面对每年要来临的世界读书日,许多人都在忙着推荐阅读各种书籍,我则在拜谒武圣庙时,再一次近距离感受这场旷世的阅读,觉得冥冥中自有一种安排和启示。那么,我们怎么样来思考我们的阅读呢?太多的人推荐阅读、倡导阅读,是否意味着阅读已经产生了危机?我们有没有守护这场阅读的那把青龙偃月刀呢?那一道穿越时空的凛冽的寒光,的确可以让阅读成为真正的可能。有没有为这场阅读进行认定的震动山河的一方印鉴?有没有建立起一座供自己心灵遨游的精神殿宇?这个世界,恐惧、焦虑与灾难从未真正消除,大地的欢欣与忧愁百感交集,没有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意志,胸中没有涌出超越功利的脉脉清流,阅读一定会变得很艰难,至少不那么纯粹。手上的经典会慢慢模糊了面容,直至被风吹散,被雨打湿,化为尘土。
关羽读春秋,戴敦邦 / 绘
这让我们深深地思索。在关帝庙的阅读中,武圣推荐的是《春秋》,聚焦的是王道、人事、人伦、国家兴衰成败、万物荣枯聚散。孔子把他的思想,隐藏在惜墨如金的句子后面,深藏在一个字一个词之中,以有限的文字指向无限的可能,春秋笔法,微言大义。简单的文字,若要永久,必须具备深刻的思想内涵,以及丰富的情感。一切泛滥的表达,像洪水一样很快就会消退,只留下黄泥浆涤荡过的痕迹。
中渡武庙建于清乾隆三年(公元1738年),武庙前面有戏台。人间多少忠义邪恶,爱恨情仇在这里上演。武庙经受战争及各种颠簸,得到完整保留,的确是一个非凡的传奇。古戏的不断上演,加深了人们对人间良善与忠义的认识,进而更好地维护武庙,可能也是一个原因。在当地人的叙述中,这里曾有一个小男孩,因买不起戏票,他在清场之前就躲在关公神像背后,等人多了才蹑手蹑脚走下神坛,混进人群。以是因缘,他得以观看许多刀枪剑戟的戏剧故事,《三气周瑜》《杨五郎出家》《梁红玉》《空城计》《定军山》等等,也目睹了情感悱恻的《西厢记》《白蛇传》《秦香莲》,从戏台上认识了才子佳人、英雄奸佞、初步品味了人生的疑惧惊悔。戏台向他展现了世间百态缤纷传奇,打开了一扇通向历史、现实和人性的大门,而这一切,都是拜关公神像所赐——戏班子负责清场的人员出于对关公的敬畏,不会走到神像背后查看。后来这个小男孩长大后从军,经历了真正的刀枪剑戟,晚年游历东北时,听到熟悉的桂剧的唱腔,马上寻声而去,认识了两个在东北生活的桂林人。这两个桂林人,常常靠唱桂剧缓解乡愁的苦痛。中渡古镇的桂剧岁月,也唤起这个老男孩无边的武圣宫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