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西洋记》与《西游记》关系试探
证明《封神演义》一定早于《西洋记》即早于万历二十五年。实际上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鲁迅先生说《西洋》杂窃《西游记》(此指百回本)、《封神传》,后者可以证实,前者却是初刻于万历二十年,这几年工夫它可能影响到《西洋记》吗?笔者对比了这两本可说先后出现的小说,发现它们事实上是两部平行著作,互相之间并没有因袭关系。证据是:凡《西洋记》中与百回本《西游记》有所重合的地方,罗懋登采用的都是绝难想象的与百回本大异的说法,现将主要例证列举如下:
(1)《西洋记》提到唐僧四众的名字叫朱八戒(这是很早的写法)、淌来僧(把唐僧小名加在沙和尚身上),这绝对不会是从百回本中吸收来的;
(2)《西洋记》写到取经原因时,泾河作金河;鬼魂要求唐太宗亲自取经,后因“国不可一日无君”才选了“替身”唐三藏,这明显是传说异变造成;
(3)《西洋记》五十六回与《西游记》二十一回有一首立意相同、词句大意也相近的“风赞”,开头结尾句子甚至都相同(“冷冷飕飕天地变”),但前面的《西游记》句子较为雅驯:“这风吹倒普陀山,卷起观音经一卷”,《西洋记》却作“一刮刮倒了补陀岩,直见观音菩萨在磨面”,其粗俗戏谑明显来自民间,如果罗懋登读过百回本,相信不会再坚持这些“土”不可耐的词句;
(4)《西洋记》中称“匹毛枝草俱是载不起的‘软水洋’”被齐天大圣换了硬水,唐三藏方得过去,其实这是《西游记》“鹅毛飘不起”的流沙河变种,但罗懋登竟然不知沙和尚,足见他并未研究过《西游记》;
(5)《西游记》六十九回曾论及“无根水不是井河中者,乃是天上落下不沾地的才是”,《西洋记》十三回却偏说:“那长流的活水通着江海,这就叫做是没根”,坚持的正是《西游记》批判的“俗论”;
(6)《西游记》同一回还搞过孙悟空“悬丝诊脉”,《西洋记》却说是张三峰用百丈红丝把永乐帝的灵魂传回去,“号脉只是衍文,故此流传至今”;
(7)《西游记》里无底洞是洞穴名称,《西洋记》却变人名;鹰愁涧的名称来源据《西洋记》讲的是因为龙虎杂交生下的“妖神”连天上飞的鹞鹰,身上没有肉,也要拢他几根毛,才叫做鹰愁涧。
总之,在两部书可以重和相交的十余处故事、名物中,我们找不到完全结合的地方,《西洋记》总是异端突起出人意料,如用无底洞做人名,按读过《西游》的正常思维来说,简直无法想象。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罗懋登在写《西洋记》时并未读过百回本《西游记》。他在小说中涉及到《西游记》的地方,一是可能来源于一种较早较简单的《西游》传说;二是来源于一些与百回本同源,后来被百回本吸收改造的传说,但罗懋登还保存了这些传说、赋赞较为原始的面貌。由此,我们倒可以窥见到百回本《西游记》成书的另一个侧面,即吴承恩除了从古籍(如唐传奇)、小说(《释厄传》、《封神传》)中吸收养料之外,亦从当时的民间传闻中吸收了不少养份,踵事生华,巧妙安插,使它们成为百回本很合理的组成部分。
比较一下两书情节或细节元素相同而立境却差异极大的部分,我们即可知道作家与作家之间艺术思维的差异,也真是不可道里计算。
如果笔者的论点论据能够成立,那么相应地必然会引起文学史真正应该关心的问题:《封神演义》有哪些文学史价值?在它之前我们可以考清的长篇小说只有《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即使出现也只能是简本,比起这些书来,《封神》的情节组织、结构安排直至语言文字功力,绝不会稍逊一筹,这两部书是又经过几代人的磨砺改作才成为名著的,《封神》则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它始终是许仲琳“编辑”出来的原汁原味的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国第一部群众创作与文人创作相结合,而文人创作的比例远远超过群众创作基础的作品,应该是非《封神演义》莫属了。仅仅为此,我们在文学史上也应该为《封神》书上一笔,何况《封神》在写法上有许多比《三国》、《水浒》新鲜的地方呢?比如对闻仲愚忠的刻划描写;姜子牙虽属传统的仁义方代表,《封神》也写出他的奸诈无能乃至与“夫人”马氏间的一段趣事,这些都是小说新变中的现象;再如妲己,这是长篇小说第一次出现贯穿全书的女主角,她的出现不正预示着《金瓶梅词话》中潘金莲的行将登场吗?从某种意义上说,《封神》的艺术价值虽比不上四大奇书,但它处于前两种奇书向后两种奇书转变的关口,没有它,至少《西游记》的出现是不好想象的。换言之,《封神演义》究竟是明代嘉靖中叶以后社会文艺思潮变化的迎春第一枝,还是一部后起的无关大局而有着众多疵病的宗教宣传小说?这是我们新文学史必须考虑的问题。以此向学术界请教,不知然否?希望能听到争论与回音!(刘振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