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阳关
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荣国府。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正纳罕间,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位丽人进来了。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凤姐儿出场,就是这么的铺排张扬不同凡响。
一句话直奔主题,亮出身份,表达热络,撇清干系,胜如一首定场诗和一篇自我介绍。
明快、俗艳、得意、夸张,气场一级棒。重要角色上场时的自信、持重、喧腾、热闹、众星捧月、威风八面等等一套配置,都齐活了。脂砚评曰:所谓“秀幡开遥见英雄俺”也。
黛玉固然冰雪聪明,但毕竟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她不懂大人的世界里,某一类角色出场时,就是这样的气势和声口。犹在心里纳罕:“这来者是谁,如此放诞无礼?”
接下来,凤姐儿夸黛玉、哭姑妈、捧贾母、命婢妇,一言一行拿捏之精准,一泪一笑掌控之到位,一系列复杂表演变换之灵动,真可谓登峰造极出神入化。让人看花了眼,看怯了心。
如果贾府少了她,就会显得板枯无味;红楼少了她,就少了扶纲立纪的重要一维;人间少了她,就少了许多悲喜交集。
不过,作为荣国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管事奶奶,她是真忙。这一点,与某些故意晚出场以显示重要性的同志还是不一样的。
某些同志总爱最后一个到场,神情、举止、每一处肌肉和关节都写着日理万机。大伙儿于是齐刷刷站起,敬看他以亲民之姿,嘴里说着抱歉,点头微笑,握手落座,每一转眼动眉,都成为聚光灯的中心。
这些同志往往是端着拿着的,而王熙凤是热乎的柔软的。
对黛玉热就是对贾母热,对众人热就是对自己热。
王熙凤有头有脸有荣誉感,能说会算,爱拔个尖儿,爱在人前显个好儿。
人情活儿,最是古往今来,天底下一个累人的大活儿。特别是贾府这样论排场讲体面的百年巨族。内外上下,迎来贺往,宁可底里烂根苗,也要表面花胡哨;哪怕暗藏一把刀,也要明出一盆火。
人心里这点曲曲弯弯,上至帝王家,下至贫民窟,千百年来,都不新鲜,都显得可怜见儿。
凤姐儿这套口眼身法步,有情有理有路数,合风合俗合贾母。特别是那股子高扬着的八面博彩的心劲儿,几乎让人恐怖。
而想到她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终局,又让人酸涩悲凉。
她那时十八九岁,生得绮罗娇贵,嫁得门当户对,一路走来,都是春风十里。尚未经过什么坎儿遇过什么险儿。她之处事,能做到十分,决不收手于九分九;能一枝独秀,决不容他人出头。
人在得意时,万绿丛中一点红,大约会有这样的争胜心。
经了风雨,也许就不想这样难为自己了。卸妆之时,心里膈应。
当然这也与根性相关。有很多人,脸也褶了,背也驼了,舞台也零落了,还在那里可劲儿表演。
比之凤姐儿的忙乎,王夫人显得颇为淡定。她和邢夫人一起,不过以舅妈身份,应景儿接待。
这也罢了,贾母面前,她不便显山露水。但她坐在那里,自有一种大角儿的气场张力。问凤姐两句话,虽是家常式的轻描淡写,却也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吧,可别忘了。”尽显钟鸣鼎食之族当家舅妈的优裕从容。
一直到这里,王夫人的系列表现:陪哭、劝解、说话……都是中规中矩、无可厚非的。
前有数热,后必有一冷。
接下来外甥女儿拜舅舅,情况就有点不同了。
小心翼翼的黛玉,在那边领受了未露面的贾赦几句话,再坐一刻,便过这边来见贾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