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字迹|整理作为记忆支点的影像和文字(上)

2021-04-06 14:36:38 作者: 东北字迹|整

还有一种是,我很熟悉的东西,进入她的镜头后,仍有某种陌生感,某种意义上,跟我记忆中的存在,形成了重叠状态——就是我看到了,但和记忆中的东西有了差距。

这里涉及一个微妙的问题,视觉记忆和文字记忆,能触及的点究竟有什么不同?

人的主观记忆、被动记忆和潜意识记忆,起的作用是不一样的,主观记忆常有某种系统性错置,随着时间推移、记忆力的减弱,或记忆力本身的障碍而来。比如说,我把一个人和一件事记忆在错误的时间和场合,但我以为是真的,这种情况发生后,就会产生类似虚构的东西。我们在记忆,其实是重构记忆,当你每次描述自己记忆的东西时,都在下意识重新构建记忆。

美国有个社会学家和思想家叫乔治·赫伯特·米德。他曾在一本很薄的小书 《现在的哲学》里,谈到一个重要的观点。大致的意思是,我们说,过去、未来、现在,好像在一条不可逆的时间轴上,好像它们都是清晰的存在,但其实所谓的过去,不是在我们身后的时空意义上的过去。因为,我们要通过记忆来复苏和重构这个过去——我讲过去,不可能像放电影,把它给大家重放一遍。不是这样的,要通过语言重新组织,过去几十二十年前干了什么,要给它一个时间点,然后描述,重构过去。

这意味着,所有过去都是在此刻重构的。没有对此刻存在的认知,就不会发生对过去的重构。所有的过去和未来都建立在今天。只存在今天的过去和未来,而不存在单纯的过去或单纯的未来。这就是今天的意义,这就是此刻的意义。

当然,图片可以向我们展示不同时间拍摄的场景。就像给城市做一些切片,我们在墙上用刀跄下一些碎片,既属于它,又不再属于它——当切片脱离了抚顺这个城市时,本身又生成了自己存在的一个状态和语境。

当我们在展厅里看到这些照片时,它已被剥离了原有的语境。照片本身的潜在语言表达意图,会因不同人的观看而发生扭转。拍摄者不会给它赋予一种清晰的动机描述,要干什么,要抓住什么——有些东西可能是下意识地捕捉。

从假杂志图书馆窗外,看见叠影中的设计师厉致谦。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而当这些画面以剥离的状态呈现在陌生人眼中时,这种交织就非常有意思,也是耐人寻味的。

它是记忆吗?它当然是过去时,或许属于拍摄者记忆的一部分。但如果让拍摄者回忆拍摄时的场景,又会和这个照片发生偏离,或说某种透视一样的并置。如果用语言描述,会发生很多衍生,让人觉得像描述另一件事。这就是图片跟文字之间天然不同的一个属性。

文字试图以更有组织性的方式,传达存在的状态。视觉图片尽管可以标识时间和空间、地点和人的属性,但当它被剥离那个语境时,对异地的他者就是完全陌生的,甚至去网上搜关于这个城市的东西,也不一定有助于理解这些照片本身。

这就是视觉语言和文字之间的天然不同。比如,我所写的 《抚顺故事集》,所有人物都是真的。很多人说,那不就是散文吗?我说不是,是小说。他说,你用了真人,为什么还叫小说?我说,如果我给你讲一个人的事,只有我知道,而你根本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它跟一个小说有什么区别?因为无法核实。我讲的细节,甚至连这个人本身都不知道。因为是我看到的,他看不到。

什么是小说?很多时候,小说是一种空间叙事。我们通过观察、想象,甚至梦境,所有直觉的、见解的、听到的、记忆中的,所有这些混杂,重新塑造才生成小说。当我说,用我妈的两个学生作为素材,写了两个小说时,我妈妈被我骗到了。她以为她忘了,其实这些事没有真发生在她的两个学生身上,因为掺杂了其他真实的事,她就完全接受了这是真实的——但是,是小说。

用来包装《东北字迹》小册子的报纸。言由 图

文字是一个间接的工具,无法用图片一样去传达你看到、听到、知道的东西,比如我拍一个王昀的照片,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假的。但如果我用文字描述王昀,她就坐在我旁边,我没告诉大家描述的是她,大家可能都不会想到这个人,而是想到另一个人。这就是文字的间接性,导致小说的语境完全不同于其他方式。它的微妙处在于,借助于语言这种暧昧的工具,构建一个可以让你不停想象的空间。这跟视觉的习惯完全不同,这也是为什么文学到今天还能活着,而不是被影像世界,电影、电视剧、短视频这些,彻底杀死。作为一个古老的记忆,这是文字本身提供的一个余地和可能性。推到最日常的层面,用打字跟别人交流,和用语音的交流不一样。有时打字产生误会,可能用语音就不会产生,有时用语音产生误会,打字可能就弱化很多。这些都提示我们,信息的转化和传播,是非常微妙和复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