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离开太久的地方是故乡

2020-12-23 13:43:12 作者: 丰子恺:离开

文丨丰子恺

在古人的诗词中,能够看见“归”“乡”“家”“故土”“故园”“作客”“羁旅”等字屡次呈现,因而能够推想古人关于故土是何等地亲爱,巴望,而关于离乡作客是何等地嫌恶的。其例不乏其人。一般的如:

举头望明月,垂头思故土。(李白)

白日放歌须纵酒,芳华作伴好返乡。(杜甫)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白居易)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岑参)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李益)

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张泌)

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杜荀鹤)

故园此去千馀里,春梦犹能夜夜归。(顾况)

万里悲秋常作客。(杜甫)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襟。(杜审言)

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刘长卿)

羁旅长堪醉,相留畏晓钟。(戴叔伦)

随意拿本《唐诗三百首》来翻翻,现已翻出了一打的实例了。从前我从前说过,古人的诗词集子,几乎没有一页中没有“花”字,“月”字,“酒”字。现在又觉得“乡”字之多也不亚于上三者。由此推想,古人所大欲的大约便是“花”“月”“酒”“乡”四事。一个人只要能一生在故土的家里对花邀月喝酒,就得其所哉。

现代人就不同:即便也不乏喜爱对花邀月喝酒的人,但不必定要在故土的家里。不但如此,他们在故土的家里对花邀月喝酒反而不痛快,因为村庄大都破产了。他们有必要离家到大都会里去,对人为的花,邀人工的月,饮舶来的洋酒,刚才得其所哉。

所以花月和酒大约能够长为人类所倾慕之物;而乡之一字恐不久将为人所忘却。即便不被忘却,其含义也得改变:失却了“故土”的含义,而仅存“村庄破产”的“乡”字的含义。

这变迁,原是因为社会状况不同而来。在古昔是农业年代,一家能够累代同居在故土的本家里日子。但到了如今的工商业年代,人都离去了破产的村庄而到大都会里去找日子,就无暇留念他们的故土。他们的后代生在这个大都会里,长大后又转到别个大都会里去找日子,就在别个大都会里住家。在他们就只有日子的当地,而无所谓故土。

“处处为家”,在古代是少量的游方僧、侠客之类的事,在现代却变成了都会里的员工的行为,故前面所举的那种诗句,现在已逐渐失却其鉴赏的价值了。现在都会里的人举头望见明月,垂头所思的或恐是亭子间里的小家庭。而芳华作伴,现代人看来最好是离乡到都会去。至于因怀乡而垂泪,沾襟,双袖不干,或是春梦夜夜归乡,更是现代的都会之客所愿望不到的事了。艺术与日子的联系,于此可见一斑。农业年代的日子不行复现。但是我们离乡背井,拥挤到都会里去,又岂是合理的日子?

◎本文摘自《丰子恺散文精选》,图源网络,图文版权归原作者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