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学王羲之,我们在丢失什么

2020-12-05 04:50:13 作者: 大家都学王羲

《快雪时晴帖》

筋骨、风骨之缺失

谢赫《画品》中提出绘画须有“六法”,曰:“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转移模写”,虽然针对的是绘画,但如“气韵生动”、“骨法用笔”等,于书法又何尝不是法则?何谓“骨法”?即用笔须见筋骨,见骨力。魏晋南北朝间的书论已有“骨”与“筋”的观念,如卫铄《笔阵图》:“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胜,无力无筋者病。”南齐王僧虔《又论书》:“崔、杜之后,共推张芝,仲将(韦诞)谓之圣,伯玉(卫瓘)得其筋,巨山(卫恒)得其骨。”[3]筋骨之说,其实是从人体生命美学引申出来的。人之体强筋健骨,生命体征旺盛,给人的美感便强烈。但人之筋骨具体,书之筋骨抽象,故惟有一定用笔体验并有美感经验者方能感觉之。

笔者理解,用笔提按有力,擒纵有度,笔润而不羸,枯而不燥,威而不猛,清而不虚,是谓见筋骨矣。王羲之之前旧体,用笔多承汉简以来简捷率意,常有不到之笔。笔不到则骨不力,从某种程度上讲是法则不全所致的结果。而王书起讫运动作精致,笔与纸配合默契,动作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其按笔锋不燥、颖不破,提笔线不虚、毫不空,提按转接过渡自然。转折处折笔不生,方笔不硬,圆笔不滑,常方中有圆,圆中见方。如此写出的线质,坚实而清润。再比较王书与赵孟頫、董其昌等学王书,更可明了筋骨之为何物。

以王书《频有哀祸帖》与赵书《赤壁赋》、董书《琵琶行》等对比,王书用笔坚挺紧实,笔锋按下程度较大,转折处多见顿笔、折笔暗过,运笔速度爽快,有节奏感,而线质遒劲清丽;赵、董书速度较匀,笔按下程度较小,转折处很少折笔、顿笔,方笔更少见,用笔换锋多不暗过,尤快速转换时动作感简单,拖带侧锋明显。由于少方、折用笔,运笔力作用又小,赵、董书骨力自然不及王书。

颜书相比王书,虽折笔较少,但笔按下力度大,且运笔不虚,动作暗过,故筋骨不在王书之下。中唐张旭、怀素书亦然。赵、董之书虽追求清雅、清淡,但以牺牲追求更厚重、更有力为代价,此雅、淡不同于经历绚烂之极之平淡,属小家碧玉。中国传统审美中所谓之“雅”、“淡”,其实仍有层次高下之别。清秀而雅,力虚而淡,此为常然;力作用加大,筋骨显现,常常会破坏雅、淡,故若欲求筋骨而能雅、淡,则须以柔辅之;力度愈至雄强,用笔愈易至暴躁,此亦多数求雅之人不愿为之,但雄强、厚重甚至苍茫而又见古意盎然,则非轻盈之清雅者所可比拟。此非至柔之融于至刚不能至也。

王羲之《豹奴帖》

从技巧上讲也为至难:笔锋轻盈入纸,入力不大,使转相对方便;入力加大,笔锋阻力明显,气易不清;入力至笔锋大部分按下,运笔极难使转,笔毫易致破败,此时如仍能驾重若轻,随心所欲而不致暴躁,且运笔过程动作丰富,则厚重、凝练而古雅备至。此乃笔者反复实验之心得,同道或亦可实践感受之。

当今学王书家,其实大多承继了孙(过庭)、赵(孟頫)、董(其昌)及《阁帖》使转之法,而于唐摹本王书手札、《集王圣教序》之骨力多不能及。更有甚者,以为王书之方、折、顿笔乃摹、刻所为,则为笑谈。以唐摹刻之精微,岂能将其易圆为方邪?!《阁帖》为宋本,宋时所见王书已不及唐时可靠,且宋人多喜篡改,加入己意,此《阁帖》中各家风格相近可资一证。而方笔在南北朝墨迹写经中时有出现,碑刻中更是司空见惯。

虽刻碑也有使点画变方可能,但方笔绝非碑刻衍生物,而多在毛笔书写时已然存在。所以,王羲之的方笔意识,是承传有序的,绝非后人摹刻时添加所成。

王羲之《上虞贴》

方折、圆劲、坚韧、清润,笔者以为是构成王书筋骨的基本内容。

书之筋骨之说,导源于人体之美。而人之气节禀性,高迈超脱,则谓风骨矣。王羲之所处时代,正是玄学、佛学兴盛之世。当时文人,不满时世纷乱,而力避社会,隐迹山林,寻欢作乐,以求超越人生之有限而达到无限——自由之境地。这种超然物外,追求潇洒放浪的精神意旨,同样被文人们表现在各自的艺术创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