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黄恽:吕思勉谈《古文观止》
我平素读书,比较好异说异见。通识俗见,众口一词,人云亦云,往往凡庸;异说异见,虽或不免偏执偏见,却经过自己个性化的思考,是打上个人烙印的知见,即使不一定准确,也必能给予别人启迪。
黄永年先生曾撰文,谈到他的老师吕思勉对《古文观止》一书的看法,与社会上通行的对《古文观止》的评价,并不相同,给我耳目一新的感受。
黄永年在《回忆我的老师吕诚之先生》一文中,讲到吕思勉在给青云中学上第一堂国文课时,用的教材就是《古文观止》。在当年的高中学生黄永年看来,《古文观止》已经是“村塾陋籍”,从小就读过,印象不佳,然而,吕思勉先生何以要用《古文观止》来做他们的教材呢?
吕先生解释说:这是因为这本书“选得坏”。坏在哪里?吕先生说,古文是和骈体文相对而言的,可是这个选本里却选了一些六朝隋唐的若干骈体文,如《北山移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滕王阁序》等,这就说明编选者连古文这个概念都不清楚,不是古文,何来古文观止呢?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要选作国文教材呢?吕思勉的看法是:“正因为选得杂乱,各种文章都好坏有一点,作为教本让大家多了解些东西还是有好处的。”还有一个理由,则是它的“通行易得”,学生容易得到,自然比较方便,这也是教材必须具备的特点,如果选一本古籍秘本做教材,岂不难倒学生?在我看来,吕先生还有一个理由没有说,或者说作者黄永年先生忘了记,那就是社会上通行的各种中华版商务版世界书局版的教科书和各种教材,还未必比得上这个《古文观止》,因此吕思勉先生首选的才是这本书。
黄永年先生当年的看法是:《古文观止》虽然是陋籍,但由于选的文章都是名家传承已久的名作,并不错。
然而,吕思勉先生的看法又不一样,他指出:
“《古文观止》这部书是为科举时代学做八股文的人诵读的,做八股文要从没有话可说处硬找话说,因此《古文观止》所选的有相当一部分是说空话发空论的文章。”从没有话可说处硬找话说,现在看来有点可笑,其实,好处也在这里,这正需要应考者殚精竭虑,从死路里杀出一条活路来,这就必须有过人的才智才行,这就保证了成功者的才智,另外,中国文学中的美,有一部分也在这里,即同样的话,怎么躲闪腾拿,说得巧妙,说得聪明,科举就可以从中锻炼和遴选。须知,做官作宦是要伺候君主的,伴君如伴虎,儒家讲究导君于正,怎么才能扭转君主的邪念恶意?端赖所上奏折中的措辞怎么才能说动君心,所以训练八股文,也即训练人的思维,训练人的语言艺术,遴选人的过人才智。
吕思勉认为:唐宋八大家是能写好文章的,但选在《古文观止》中的往往不是好文章,主要原因就是此书专注于选空议论文章,还有一个原因是,此书要选短文章,所以很多真正写得好的长文章就只能摒弃不选。
黄永年先生在文章中特地举了个例子,来说《古文观止》中不好的文章,坏在哪里。譬如王禹偁的《黄冈竹楼记》。吕思勉说它不好。不好在哪里?在于文体不纯。“开头写古文,中间来几段骈文,最后又是古文,不纯就不美。”再如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这是一篇历来万口传诵的大文章,但在吕思勉先生看来,则是“写得很不好”:因为一开头说的“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和下面所讲的孟子“浩然之气”根本是两回事,不应硬扯在一起,最后的七言歌辞又不古,古文中不宜有此。
以上是黄永年先生所述吕思勉对《古文观止》的批评,打着吕氏衡文的印记,黄永年先生把它记下来,是佩服和认同的意思,我这里转述它,则是因为给予我启发。吕思勉作为史学家,在他的同时代人中,他的看法相当独到,也曾引起争议,譬如当年他议论岳飞的军纪,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一度还查禁了他的书,其实岳飞当然不是十全十美,为什么不能质疑呢?一个经不起质疑的英雄,是宣传出来的英雄,是纸老虎,必然也经不起时代的汰洗。吕思勉这种议论很正常,很合理,值得反思的是当年的相关部门的僵化观念和社会上的通识俗见,以及社会宽容度不够,而此正见吕思勉作为一个史学家的不苟同不苟且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