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说述略

2020-10-30 07:16:02 作者: 饶宗颐:中国

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说,其理论之主要根据有二:一为采用邹衍之五德运转说,计其年次,以定正、闰;唐人自王勃以后,《五行应运历》、《正闰位历》等书,以至宋初宋庠之《纪元通谱》,皆属此一系统,宋儒则深辟其谬,惟《唐书王勃传》但存其端倪而已。另一为依据《公羊传》加以推衍,皇甫湜揭“大一统所以正天下之位,一天下之心”。欧公继之,标“居正”、“一统”二义。由是统之意义,由时间转为空间,渐离公羊之本旨。然对后来影响至大。温公谓:“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也。”东坡谓:“正统云者,犹曰有天下云尔。”(明徐一夔引此说)皆从空间立论。此一义后来且影响及于实际行动。元世祖之灭宋,即由此一观念所策动。《元史刘整传》云:

至元四年(1338)十一月,(整)入朝……整又曰:“自古帝王,非四海一家不为正统。圣朝有天下十七八,何置一隅不问,而自弃正统耶?”世祖曰:“朕意决矣!”

故元之有宋,即为争取正统,此正统即大一统之意也。

宋代《春秋》之学,北宋重尊王(孙复著《春秋尊王发微》十二篇可见之),南宋重攘夷(胡安国著《春秋传》可见之。《宋史儒林传》云:“自王安石废《春秋》不列于学官……学士不得相传习,乱伦灭理,用夏变夷,殆由乎此。故[安国]潜心是书二十余年……”)。尊王,故张大大一统之说,此欧公正统论之得于《春秋》者在此也。元世以夷狄入主中国,其言正统者,亦只能援大一统一说以立论。至明方孝孺始置夷狄之统于变统,则庶几攘夷之义,与皇甫湜之不帝元魏(亦如昌黎之辟佛,基于夷夏观念)之说相呼应,此亦取之《春秋》以立义者也。胡翰《正纪论》至责唐太宗以夷狄自处,汨地之纪,莫若刘渊。胡氏为明初始倡夷夏内外之辨者,方氏之重视夷狄问题,显受其启发耳。

依春秋褒贬之例以论史,则发生史实与道德关联问题,正统说诸家立场各有不同。其重实而轻名,但以史实为鉴戒,不惜减轻道德观念者,欧阳修、司马光是也。其兼顾名实,而决不肯放弃道德观念,以致建立二元说者,章望之(分正统与霸统)、方孝孺(分正统与变统)是也。其纯以《春秋》书法为褒贬者,则朱子一人而已。

《春秋》言“统”之义,原本于时间,即继承以前之系绪之谓。为正闰之说者,其争论焦点,即在于承接之间是否为正与不正之问题。故保持正统,可以放弃若干被认为闰位,而遥接远代,为“超代”之论,皇甫湜即主此一说也。或以为统之承受,应加抉择,杨维桢主张元统宜接宋,而不可接辽、金,此又一说也。凡此种种,皆正统论所执不同之立场与原则,略为疏说,以见其概焉。

自汉以来,史家致力于正统问题之探讨;表面观之,似是重床叠层,细察则精义纷披,理而董之,正可窥见中国史学精神之所在。正统理论之精髓,在于阐释如何始可以承统,又如何方可谓之“正”之真理。持此论者,皆凛然有不可侵犯之态度。欧公、温公所以不为人谅解,由于仍屈服于史局之下。故向来官修之史,不能令人满意,而私家之史,所以不断述作,不惜重撰,且亦为人所重视,职是故也。私家史书所以可贵,其故有三:(1)不受史局之约束;(2)不为当前史学风气及政治立场之所囿;(3)有超时空限制之精神,对于史事可作重新评价。质言之,即有超历史之立脚点也。

章学诚《文德篇》主张“论古必恕”,谓作史者须为古人设身处地(《文史通义内篇》)。然史家之尚论史事,贵能据德以衡史,决不可徇史以迁德。史家眼中对于帝王(统治者)仅视作历史人物看待,其是非得失,均得加以衡量评判。记叙史事而无是非之辨,则何贵乎有史?此义郑思肖于《心史古今正统大论》中已有淋漓尽致之发挥;实斋之说,婉而未当。

近东古史,其纪录多为胜利者之自我表扬,如波斯最高王者,动辄自称为万王之王,如是之历史纪录,仅为胜利者服务。中国则不然,“惟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离骚》);“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天问》),此屈原之历史观也。楚先王公卿祠庙,图绘天地贤圣怪物行事,所以存鉴戒。此事渊源甚远,伊尹从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刘向《别录》云:“九主者,有法君、专君、授君、劳君、等君、寄君、破君、国君、三岁社君,凡九品,图画其形。”(见《殷本纪集解》引)以人主分为九等,自授君以下,均致贬词,且图绘其形以丑之。《广川画跋》有《九主图》。《九主》此书残帙,近日在马王堆三号墓发现(参《文物》1974年第11期),见于《老子》甲本《佚书》中。伊尹论过在主者四,罪在臣者三,臣主同罪者二,又陈夏桀氏之失,足见对君主行为可作严厉而正义之道德评判,其由来甚远,实为中国史家之优良传统,不容忽视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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