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在这件事上的评价是:是日微樊哙奔入营谯让项羽,沛公事几殆。
意思即是说,如果当日不是在樊哙闯入营帐责备项羽,刘邦估计会玩完了。
的确,樊哙在鸿门宴上谴责项羽之辞,堪称字字千金,句句逼人,里面的三层意思,环环相扣、层层递进:一,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二,刘邦先破秦入咸阳可称王,但是他进城后秋毫无犯,只为等你项羽一个人。三,矛头直指项羽——大王今日至,听小人之言,与沛公有隙,臣恐天下解!
后世从此段落观樊哙其人之行,察樊哙其人之言,直呼之为天神下凡。
而刘邦大封功臣之际,也封樊哙为舞阳侯。
但是,纵观樊哙一生,除了鸿门宴上的出色表现外,似乎再无拿得出手的东西来说。
于是,史学界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樊哙不过平庸之辈,毕生乏善可陈,止不过司马迁写《樊哙传》时,曾到沛县实地考察,和樊哙的曾孙樊它广交上了朋友,则司马迁在写鸿门宴时,特别给樊哙增光添色,樊哙于是拥有了天兵神将的形象。
事实真是这样的吗?
按照《汉书》的《樊哙传》以及《功臣表》,可以简单扒拉一下樊哙封侯后的家史:
一、樊哙卒于孝惠六年(前189年),谥为武侯,他的嫡子樊伉嗣侯,他的妻子吕须(吕后的妹妹)为临光侯。
二、高后八年(前180年),吕后病逝,大臣诛诸吕,吕须和樊伉遭牵连,被诛。
三、孝文元年(前179年),汉文帝登基,复封樊哙庶子樊市人为舞阳侯,复故爵邑。樊市人行事荒唐,在位二十九年,卒,谥为荒侯。
四、孝景七年(前150年),刘彻立太子,樊市人之子樊它广嗣侯。
五、孝景中六年(前145年),有仇家告发,说:“荒侯市人病不能为人,令其夫人与其弟乱而生他广,他广实非荒侯子,不当代后。”指控樊它广并非樊市人之子,不应该嗣侯。于是,樊它广被夺侯贬为庶人,国除。
司马迁生于前145年,则他与樊它广交朋友时,至少是公元前125以后的事了。
要注意了,司马迁写史,讲究秉笔直书,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樊它广要讨好和贿赂他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算樊它广要讨好和贿赂司马迁,他已经是一个庶人的身份,又拿什么来讨好和贿赂司马迁?
再有,若说司马迁在鸿门宴事件中对樊哙有所粉饰,那他写樊哙早年做狗屠的下贱生活,写樊哙儿孙那些不光彩的丑事,又作何解释?
樊市人谥为荒侯,根据谥法:家不治,官不治;好乐怠政曰荒:淫于声乐,怠于政事曰荒。樊市人当了二十九年舞阳侯,最后被谥为荒侯,这种丑事照录不误,还不是秉笔直书?!
还有,樊市人到底没有生育能力?樊它广是不是樊市人的老婆与樊市人弟弟乱搞生出的杂种?司马迁不动声色、不予评价,但其依据官方处理结果进行陈述,已经表明了态度和立场。
《史记》记史文采飞扬、神气、韵味让人美不胜收,要说其中间或有一些文学的修饰、夹杂些主观色彩,那还是有的。但若说司马迁根据一己之爱憎,凭空虚构史事,那就是对一位伟大的史学家的诬蔑;若说司马迁收取了某人的好处,在着史时出现曲笔,则更是绝大的侮辱了。
可以举一例:司马迁有一个女婿,名叫杨敞,这个杨敞的祖上,叫杨喜,当年曾追踪项羽到乌江岸边,并在项羽死后,抢到了项羽的一条大腿,得刘邦封为赤泉侯。
司马迁写项羽临死前的故事绘声绘色,仿若亲临,应该是听女婿转述祖上亲历中来。
他是这样写的:“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
故事生动、紧张、激烈,霸王形象英雄盖世、视死如归,而司马迁却把女婿的祖上杨喜描画成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这不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吗?
我相信,司马迁写《樊哙传》,肯定也听了樊它广对祖上英雄史的陈述,但绝不会不加分辨地全盘照搬。
正因如此,司马迁才会在《樊郦滕灌列传》中坦坦荡荡地说:“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余与他广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