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二十)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

2020-12-03 12:51:43 作者: 阮籍:咏怀八

所谓“赵女媚中山”,本事出于《吕氏春秋·孝行览·长攻》篇,说的是春秋时期通过婚姻而进行的一项阴谋勾当。赵襄子承他父亲赵简子的遗教,谋取代王的国土。他利用“代君好色”的弱点,“以其弟姊妻之”,然后“谒于代君而请觞之”,席间杀了代君及其从者,“因以代君之车迎其妻。其妻遥闻之状,磨笄以自刺。”这一事件还记载在《史记·赵世家》中。阮诗误以“代”为“中山”,则是由于魏晋南北朝时的诗人使用典故时比较随便,还不注意考订的缘故。(参看黄节《读阮嗣宗诗札记》,萧涤非笔记,载《读诗三札记》。)

赵女发现自己受了欺骗。她的出嫁与人,只是出于父兄政治上的需要,对于她个人的幸福,没有加以一丝考虑,她的悲愤,是可想而知的。女子出嫁从夫,她的利害得失,已与丈夫的地位结合起来,这时她自然会站在夫家的立场来反对兄弟的逼迫。阮籍的这个典故用得何等贴切!现实生活中的那位“赵女”,已经立为汉帝皇后的曹节,对于曹丕的逼迫也是悲愤异常,站在刘家的立场予以严厉的谴责。《后汉书·(献穆曹)皇后纪》曰:“魏受禅,遣使求玺绶,后怒不与。如此数辈,后乃呼使者入,亲数让之,以玺抵轩下,因涕泣横流曰:‘天不祚尔!’左右皆莫能仰视。”大约要数这位被充作“媚”物的曹女,对乃兄“禅让”时玩弄的手腕,那种凶恶而又出之以伪善的表演,知之最深,因而厌恶特甚的了。

什么周公的《金縢》之志,什么舜禹的揖让之轨,在后代历史中就没有出现过。“揖让长离别,飘飖难与期”,这是诗人的感受,也是活生生的现实。

曹女充当父兄的政治工具,从出嫁那天起就并非单纯为了燕婉之情。她与汉献帝的结合,关系到国家的或存或亡,然而“祸衅”终究“不可辞”,原因在于“谦柔愈见欺”。这时的汉室帝后已经完全丧失了自卫的能力,只能为号称“周公”、“舜”、“禹”的野心家所摆布,叫他们演出什么戏就照本宣科。“萧索人所悲”,何况那些身临其境的人,曹女只能“涕泣横流”,而敏感的诗人也就“怵惕常若惊”了。

《文心雕龙·事类》篇中说:“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阮籍在《咏怀》诗其二十中援用上述几件“古”事,它所证明的“今”事,只能指曹氏父子与汉献帝之间的关系,除此之外别无他事可作解释。因为司马氏父子没有把女儿许配过曹氏的三位幼主。

但阮籍写作这诗可也不能理解为只是针对曹氏一家而言。他所抒发的郁愤,如此深沉,如此真切,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也有亲身的感受,他对此有切肤之痛。

“揖让”“飘飖”等事,不光发生在汉末魏初,而且在他眼前又一次地重现了。司马氏父子俨然是当代的“周公”,而且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重演“舜禹之事”。不幸的是,阮籍本人也给卷入了这一历史事件之中。

权臣的谋取政权,完成“禅让”的典礼,事先总要经过一道封王、加九锡的手续,表示他功烈辉煌,可以继承前朝基业而无愧。魏元帝曹奂景元四年,司马昭进位相国,封晋公,加九锡,完成了“禅让”前的准备。而这篇劝说司马昭接受殊礼的大作,却是出于阮籍的手笔。这也就是保存在《文选》中的《为郑冲劝晋王笺》一文。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们父子三人的阴险毒辣,又远远地超过了曹氏父子。阮籍对于这一些政治活动的用意,自然洞若观火。他是多么不愿意干这违心的勾当!但由于他文名太大,而谄媚逢迎如司空郑冲之流却偏要借重他的文章来劝进,阮籍虽想托醉推辞,无奈那些人偏不肯放过,还要派人前来催逼,阮籍深知此中利害,也就不再采取消极抵制的办法,一气呵成草成此文呈上。就在这一年阮籍也就去世了,因而未能看到后年演出的“禅让”大典,但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揖让长离别,飘飖难与期”,他对眼前发生、亲身经历的事有着极为深刻的体会。

这就可以回到诗的开端来了。“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阮籍引用《淮南子·说林篇》中的这两个故事,列于全诗之首,抒写他的心情,定下了一个悲慨的基调。人在纷乱的政局中徬徨。面前的歧路,可以往南,可以往北,稍一不慎就会误入歧途;本色的素丝,可以染黄,可以染黑,浮华的外形常是掩盖着本质。世事翻覆,无所定准。自命忠诚的人,却包藏着祸心;进行龌龊勾当时,却穿戴起神圣的黻冕。冷眼旁观的人,既不能退出舞台,有时还不得不前去充当不愉快的角色。阮籍有感于此,自然要既悲且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