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澎湃新闻记者葛明宁
兰州兽研所布鲁氏菌抗体阳性事件中,感染者达到6620人,他们忍受着病痛,也长久地惶惑。因着采访,记者短暂地介入了他们的生活,解答不了他们的疑问,就连“感同身受”旁人也许也做不到,那是他们承受的,真真切切的困顿。
从陈凯旋家里出来的时候,兰州的天已擦黑。我感到又饿又冷,满心想的是“吃点好的”。但刚在小区门口的店里坐定,陈凯旋就又联系我。他告诉我,他刚看见那位多次去内蒙看病的患者就在楼下的小广场,并催我快去。陈凯旋知道,我是真的想见一见这位病人。
我实在贪恋烤肉店的温暖,但我需要这采访对象,因为她可以佐证刘明和罗萍的话:有的患者去内蒙古呼和浩特看病,一箱一箱地带回蒙药。
之前,我联系上另一位在聊天记录里自称去过内蒙的患者,他在电话里说得令我难过:“我问负责给小区居民咨询的医生,我这是布病吗?他们说,不是。我又问,不是布病怎么治啊?他们说,按布病治。”
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令患者跌入不安全感的深渊。但是,这名患者随即推辞与我详聊。他说,自己在体制内工作,不想被发现自己心有愤懑。
病友在微信群里交流去内蒙看病的经验。本文图片均由澎湃新闻记者葛明宁供图
外面真冷。在黑暗中走了一段,我终于在小广场明明灭灭的灯光里看见了叶文娟。
“叶文娟年纪比罗萍还大些,但她梳着低马尾,看上去像个孩子。”我把初见她的印象写进了报道里。
“你老公看到这结果是什么想法?”第二日,我向她了解看病的经过。叶文娟的丈夫也被检出布菌抗体阳性。
“啥想法?我也不知道他啥想法。”叶文娟说,“我跟你说,我也不想提这事,有时候我也不想多问他。大夫说,有病你治就行了。”
与其他采访对象一样,叶文娟也有孩子,女儿已经成年。与父母不同,她抗体阳性但没症状,叶文娟说,他们在家不愿意聊这件事,只是丈夫会请假陪自己去内蒙看病,试图缓解她难以解释的手指关节疼痛。
陈凯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住在叶文娟家的不远处,看上去比叶文娟还要“淡定”。我问他,发现了抗体阳性,你有什么办法?“我一个小老百姓,我能有什么办法?”他不假思索地答。他只是拒绝接受刚发给他的赔偿协议,里面载明兰州生物药厂可以赔偿他包括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交通费……在内的大约7000元钱。
陈凯旋家的客厅,装饰色调是白色的,显得活泼,两个很小的孩子跑来跑去,印象里女儿穿的是彩色的长筒袜。陈的父母与他住在一起,一家子生机勃勃。可是,陈凯旋带我看了他家单元门正对的药厂,指给我看他家门上安装的一扇小窗。“去年天热。”他回忆,“就经常把这扇小窗打开。”
外面的药厂是一大片厂房,这时只有零星几点灯火,陈家另一侧的窗户则正对着兰州市的中央商务区,夜里灯光璀璨,照亮半边的天空,陈凯旋的父亲身体不舒服,裹着毯子坐在这样的背景里。
这样的采访,越是家常,越在考验我的承受能力。
采访对象有的发过烧,全部都说自己现在还隐隐作痛,这种疼被他们形容为类似于风湿性关节炎,最近天气不好,就会更疼一点。包括我在内,各个媒体的记者还在分别找更“白纸黑字”的证据:化验单、确诊单,让采访对象展示手机里和“反馈包”(一个不大的塑料文件夹,里面是赔偿协议、“健康证明”和科普小册子)里的证据,其实疼痛怎么可能被说清楚呢?
陈凯旋对社区人员反映“关节疼”,而获得的评估结果是“无损害”。
还有他们发现疾病时的恐惧和愤怒,后来一日日地观测自己,这又怎么可能说得明白?罗萍说,自己买了个体温计,“每天测八遍”。他们还若无其事地上班、哄孩子,只是不时出现的疼痛像心里的一处暗室,通往暗沉沉的、未知的未来。
刘明总在说,他住院时有个病友,那个牛场工人浑身剧痛,看上去一度瘫痪了。刘明看起来很像个头脑冷静的金融从业者,他说,害怕等自己年纪大了,抵抗力下降,扛不住自己体内潜伏的布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