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夹层的“50后”“60后”们,在照顾高龄老人时,尚有兄弟姐妹分担照顾责任。
而作为第一代独生子女的父母,如果将来不幸也失能失智了,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一个60岁老人面对两位80岁老人时,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我牺牲了自己的生活来陪你”
陆晓娅将母亲的疾病历程描绘成一条似乎是缓慢下滑的实线。最初,实线的线段长,线段之间的空白小,那空白就是妈妈忘了钱包放哪儿、忘了锁门的时刻;慢慢地,实线的线段越来越短,空白越来越大,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条虚线向下滑落。在那些空白中,有住了50年却不再认识的大院,有自己生下却不再认识的子女……
后来,实线线段变成了一个个小点儿,是她偶尔与人间交汇的时刻,比如突然露出的一个笑容,突然说出的一个词。
直到2016年春节前后,这条越来越虚的下坡路又下了一个陡坡——似乎一夜之间,她的头就抬不起来了,大脑的定向功能也失去了,觉也睡不好了,腿也明显地失去力量。
照顾母亲的保姆请假回家,她80岁的母亲得了癌症也需要人照护,轮到陆晓娅搬过去全天候照顾母亲。
当子女进入到父母家庭的时候,并不是简单地住进去,帮忙做饭、洗澡,陪老人去医院,而是意味着生活方式的调整改变。
在创立公益组织以前,陆晓娅是中国青年报的高级编辑。尽管步入低龄老人行列,她的求知欲和学习力并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骤然萎缩,反而更加旺盛,依然热衷于阅读、写作、开课、学英语,期待自己的老年人生继续绽放光彩。
但她陆晓娅只能日复一日试着和母亲聊天:
“巴黎你最喜欢什么地方啊?” “睡觉。”
“你喜欢日内瓦还是巴黎?” “第一次嘛,大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你觉得云南怎么样?” “里面有很多材料,学生。”
这时的母亲已经到了认知症后期,几乎完全丧失了表达能力。虽然还能“认得几个字”,但已经无法连接成句,因此也就不可能读懂报纸了。尽管她曾是新华社驻巴黎分社记者,半辈子都在和文字打交道。
母亲的病情在一天天发展着。公园里,与陆晓娅年纪相仿的低龄老人们,扎堆唱歌、跳舞、踢毽、打球,一派生机。她回头看看身边的妈妈,欢乐的人群近在咫尺,母亲却仿佛只是看客。湖面上的“大黄鸭”,大自然的绿柳红花与清新空气,也没能让母亲小小振奋一下,那双正在枯萎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神采。
生活是由一个个细节构成的,细节支撑着照护者走下去,也会在不经意间摧毁照护者的心理。慢慢地,母亲已经认不出来眼前人是谁,连表达都变得难以理解,但却还是需要有人陪着。否则,日落降临,光线变暗,会激起她心中强烈的不安,唯有通过吵闹、发脾气、嘶吼等方式宣泄。
当体面的知识分子突然开口说出粗话,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发脾气,往往让悉心照护她的家人很受打击。虽然陆晓娅知道这是母亲生病的表现,但仍然不可避免地情绪低落,“再也不想在妈妈身边待着了”。
她心里有声音在说:“我牺牲了自己的生活来陪你,你一点儿都不知道珍惜!”
在陆晓娅看来,子女有自己的事业和家庭,有来源于生活的沉重压力。照顾自己的父母,所以这里的真实感觉是不能为外人道的。
外人看到的,是孝顺的女儿,留给自己的,是被放弃和牺牲的全部自我。
一次次努力付之东流,照护者也因此精疲力尽。陆晓娅心中充满了委屈,脑海里有貌似正确的声音不断指责:“她是病人,你不能把她当成正常人来对待。”“她是你妈,她生了你养了你,现在她生了病,你应该放下一切来陪她。”
实际上,陆晓娅怕的不是陪母亲,而是被“耗着”。如果是和母亲面对面坐着聊天,一起看电影,或是欣喜于一朵花开按下快门拍照,都会让陪伴和照护变得有意义。现实是这些都做不了,她只能陪母亲坐在那儿“胡说八道”或是站起转圈,这让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在这样流逝——一分一秒,她的生命也变成空白,无法保持精神上的活跃,这是让她特别恐惧的。
养老院困局
在中国,“养儿防老”被视为一种道德上的责任。
做出送母亲去养老院的决定,陆晓娅用了三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