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隐本来叫罗横,是浙江杭州人,属于典型的“出名要趁早”,年纪轻轻才名满天下,连当时的昭宗皇帝都听说过他,罗大才子身上有才子的通病,恃才傲物、为人所忌惮,在科举取士时被大臣参了一本,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人是有才,但是喜欢写讽喻朝政的诗文,三观不合,不适合做我朝中人”。因为上了黑名单,在漫长的应试生涯中十考进士而不中,曾经的意气风发被骨感的现实消磨殆尽,萌生了出世的念头,改名为隐,在28岁至55岁人生的黄金时期四处奔波、颠沛流离,晚年投奔镇海节度使旗下做幕僚,后来做过节度判官、给事中的官职,在盐铁发运使任上病卒,享年七十七岁。
而罗隐的诗句,确实比他本人出名得多。“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这些诗句在民间的流传度,甚至超过李白杜甫的诗篇。从浙江到岭南,老百姓至今把罗隐当作神来供奉。诗人当中,他是唯一一位,李杜都没有这个待遇。
有人认为,罗隐的诗歌流传度高,是罗隐诗才不高、诗句太过浅白的结果——就好比口水歌一定比古典音乐更容易引发流行。但就算盛名如白居易,也希望自己的诗歌连路边小孩都能理解、吟诵,同时被后人传唱。名字也许腐朽,但作品流芳百世,从这个角度看,罗隐不可谓不成功。
关于罗隐的作品,争议一直很大。清代大文人翁方纲曾说:罗隐的诗粗鄙质朴不可读。但我的观点恰恰相反。“质朴直接”只是罗隐独树一帜的写作风格,我们不能因此而忽视文字背后,辛辣尖锐的文风。比如,罗隐是历史上知名的“落榜大户”,十举不第。志气消磨之下,他作了一首“吐槽”诗——“圣代也知无弃物,侯门未必用非才。”翻译过来就是:时代太好了,我配不上。要知道,罗隐身处的恰是即将崩溃的晚唐末世,整句诗就是一个大反讽,这种妙趣怎可说成是粗鄙?
晚唐的诗风,大多如李商隐“相见时难别亦难”般隐晦浪漫。而罗隐却在此时高举现实主义大旗。同样是描写唐末战争,罗隐不会写“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是把你直接拉进惨烈的战场,指着白白送命的大唐子民告诉你“一阵孤军不复回,更无分别只荒堆”。
很多人非常欣赏罗隐身上那股子读书人的正直。也许你听过《谗书》,这部作品被鲁迅评为“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书中几近抗争和激愤之谈,从小农到高官、从抒己之愤到哀民生之艰,罗隐直面的现实社会与理想大相背离,怎能不“谗之”。但是歌颂罗隐正直,不仅是因为这本书的内容,更是因为这本《谗书》,其实是罗隐行卷时献给当权高官,用来自抬身价的作品。在大多数人都选择庸俗谄媚的时候,他选择大声疾呼,这种“头铁”的正直,非常可爱。
罗隐看待动植物的视角非常奇特,他总是温情款款地看着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但并不是心生爱意,而是心生怜悯。鹦鹉学舌讨人喜欢,罗隐也喜欢,但是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鹦鹉在华贵的笼子里,为人摆弄、失去自由。人人喜欢听鹦鹉说话,但他偏偏要说“劝君不用分明语”,因为“语得分明出转难”。鹦鹉说得太好,便终身不会被放走了。这种正反思辨之间,正是罗隐的悲悯所在。
关于罗隐为什么“十举不第”,一直是个谜。又肯刷题背范文,又得权贵青睐(比如宰相令狐绹、观察使于瓌),却硬是考到自己放弃都未曾中举。在罗隐心中,这始终是一个遗憾。最后还是唐昭宗开恩,赐罗隐进士及第。被赏赐的功名哪里比得上自己考取的呢?一次,罗隐看着身边的后生考中,幽幽地拿过后生的喜报,题诗一首:“黄土原边狡兔肥,犬如流电马如飞。灞陵老将无功业,犹忆当时夜猎归。”在他心中,十举不第和李广难封,一样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