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角,是周岗村地势最低的宅院。村口的硬化路抬高了水平线,多数村宅都用水泥垫高地基,建起了小楼,但那座宅空了16年,仿佛被时光遗忘。在豫东民权县的黄河故堤,旱涝分明,到了夏季,雨水绕过高处,灌进这最低处。
庭院里一人高的木材带锯机早锈坏了,野生的槐树已经有碗口粗,两间平房门板破旧不堪,被风雨轻易闯入,屋里自制的床、柜和台几曾被反复浸泡,墙上白漆掉了半截。
这是吴春红的家。
吴春红的老宅已破败不堪。新京报记者 苑苏文 摄
16年前,2004年11月15日,同村电工王战胜的小儿子中毒身亡,大儿子幸免于难。警方认定,这是一起投毒杀人案。
两天后,当时34岁的吴春红穿着拖鞋被从家中带走。辩护律师说,在此后的审讯中,他承认投毒。
他连续承认了三次,此后再也没有认罪。2005年至2008年,吴春红被商丘中院三次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河南高院三次以“事实不清”为由撤销原判、发回重审。第四次,商丘中院以故意杀人罪改判他无期徒刑,河南高院二审维持了判决。
2018年9月29日,最高法院指令河南高院再审此案。2020年4月1日上午,河南高院作出终审判决,以“原判据以定案的证据没有形成完整锁链,没有达到证据确实、充分的法定证明标准”宣判吴春红无罪,当庭释放。
2021年3月8日,最高国家权力机关的会场中,出现了吴春红的名字。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张军,在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上作最高人民检察院工作报告时提及,对“吴春红投毒案”等冤错案件,坚持疑罪从无、有错必纠,建议改判无罪。同时,制发错案责任追究意见,对近年来已纠正重大错案逐一启动问责程序。纠错不能止于国家赔偿,追责必须落到责任主体。
女儿吴莉莉把这条新闻转给吴春红,他捧着手机掉泪了。“我看到检察长说能追责,我心里非常激动,国家真的太好了。”
如今,无罪释放已近一年,吴春红在努力跟上现代生活。另一方面,他与王战胜一家仍处于僵局。
王战胜要求重启对当年投毒案的调查,记者获悉,目前调查无突破性进展。他本人如今对记者有些抵触,“别打扰我了好不,我想过平静的生活。”挂断数十个记者来电后,他发来短信。
对儿女的愿景
恢复自由一年后,吴春红的体重从130斤长到160斤。他已经51岁,小肚子微微凸起。方脸,头上的短发夹杂星点的白,展开眉头,右眼珠却无法与左眼看向同一方向。
他的右眼现在只有微微的光感,他说是在监狱里哭坏的。侄子上学时淘汰的双肩包背在吴春红肩上,背包外侧拉链坏了,口子敞开。吴春红的座驾是被外甥淘汰的自行车,路在他的眼睛里是斜的,他慢慢骑着车,汇入人流。
吴春红走在街上,侄子上学时淘汰的双肩包背在肩上,背包外侧拉链坏了,口子敞开。新京报记者 苑苏文 摄
骑车要握把,吴春红揣进兜里的手拿出来,暴露了手背上一片片深红的疙瘩。那是牛皮癣,同哭坏的右眼一样,都是16年监狱生活的赠品。
医生告诉吴春红,牛皮癣是因为他身上有真菌,就像“草种”,压力大时“草原”长出来,压力减小“草原”就枯萎了。
牛皮癣比以前少了。吴春红说,除了治病,他现在依然面临着另一种压力。
心头病是给儿子成个家。儿子虚岁已有27,农村结婚早,同龄人都有了孩子,有的还有了仨。
顶着“杀人犯儿子”的压力,吴春红儿子10岁辍学,最初只能去家具厂做小工,几年后,进了电子厂,在流水线上熬到成年。儿子多年来一直在外奔波,在工地上给人绑钢筋,开混凝土搅拌车跑长途,还送过外卖。但因为家贫,始终攒不出彩礼钱,熬成了“大龄剩男”。
这些年,彩礼价格水涨船高。“没攥着30万都找不到头。”吴春红说,除了这笔彩礼钱,他还必须给儿子在县城买一套房子。在民权县,精装修新房每平方米7000元,如果退而求其次选个二手房,每平米也要5000元。算来算去,买个差不多的三居室,再加上装修,就要花掉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