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加上有益的思考是化解痛苦的最佳良药。三年过去,那个一开始郁结难舒,关注疏桐和孤鸿的苏轼;到后来已然将身心放置于沧海、宇宙与时间长河,他的眼光和心境逐渐放大,相应的,自己逐渐变小,变成了“蜉蝣于天地,沧海之一粟”。人都如此渺茫,痛苦当然更加微不足道。而他同时也可以辨证地内观:倘若江水不竭,明月长圆,草木生长不息,春花秋荣不尽,那我们的生命又岂有尽处?
他在《前赤壁赋》中写下的“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一句,正是他来黄州三年后,于痛苦中体验出的生命真谛;也是在与自然的共生中,悟出的万物运行变化的奥秘。
在黄州的五年,他形成了独属于苏轼的宇宙观与人生观,形成了我们称之为“旷达”的自洽逻辑,就是在平淡和苦涩中找到一点甜的能力,将打击和悲剧当作人生之旅的心态。所以以后再落笔,随手就是“人间有味是清欢”,就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黄州,是把他人生分为两半的地方,前半段,他是兢兢业业、为民请命的一代好官苏轼;后半段,他慢慢变成那个流淌在往后千年国人血脉里的苏东坡。
惠州、儋州: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从黄州被召回京城后,见到好友王巩,当时王巩也刚从遥远的广西被召还京不久,两人久别重逢,曾巩的歌姬柔奴唱曲助兴,苏轼问她:“广西是不是很艰苦?”柔奴回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当时大为感动,为柔奴写了一首词。而谁知,这句“试问岭南应不好?”竟一语成谶,时过境迁,几年后,年近六十的苏轼也被贬到传说中的岭南烟瘴之地,流落惠州。
再遭谪逐,他已全无当初流落黄州的哀怨,同样是看到梅花,初到黄州时是”梅花断魂“的穷途失路,来惠州却是”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的平和通透。
在惠州,他写信给苏辙,说自己虽没肉吃,却可以买条羊蝎子,剔肉下酒,能吃上一天,满足感不亚于吃螃蟹。
有一天他在惠州山间散步,走累了想找地方歇脚,但是亭子却在很远处,他想了好久如何才能走过去,突然通了:“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他”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鱼的纠结,在于担心上钩;而挂钩一刻,真正生死有命,无论是脱钩回海抑或就此往生,都是命定,无谓挣扎。故此也不必忧了,也不必怕了,这时,才是真的”透了“。苏轼在那一刻,活透了。日后再有雷霆万钧、刀山火海,他也能岿然不动。
可惜命运没有放过“挂钩”的苏轼,没过多久,他又再被贬,这次的目的地是中原人“十去九不还”的绝地,海南。
在海南儋州,苏轼住的是破屋漏檐,下雨时要一夜三迁;吃的是菜羹山芋,断粮时甚至要餐风辟谷……可他还是能坦然面对,甚至怡然其中。一夜三迁的破茅屋,他“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勉强果腹的青菜,他说“有自然之味”。到后来,政敌发现他住的是官屋,将他逐出,他便在树林中睡了数日,说“尚有此身,付予造物。”神态超然,全无愠色。
就是靠着这份超然,他终得以走出海南,踏上北归之路,也才能留下这首他为自己一生所做的总结。这时再来读“问汝平生功业”,只觉写下“黄州、惠州、儋州”的苏轼,不是大宋官员、不是文豪、不是诗人、书法家、画家,不是任何一个符号,他就是苏轼这个人。
可能苏轼的一生,为官、为兄、为夫、为子,看起来都是遗憾的……一生抱负难舒,母亲去世他未能床前送终,心爱的人相继离他而去,相伴一生的弟弟子由也没有见到最后一面。但是,作为一个人,他来世一遭,难道不是另一种完满么?他体验了常人几世的苦乐,留下了传颂千年的著作和轶事,在离开世界之前还能亲手为自己的人生做个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