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班竹村深处的尽头,是一条通往天台山的必经之路。领我们走的村里人说,以前这个村叫斑竹村,村里人日子特别苦,觉得斑竹泪渍点点,寓意不好,后来改叫班竹村了。
有人说,还是斑竹好听。
有人说,总是日子好要紧。
昨日在下岩贝村路过一家客栈,见一把旧铜锁,拴着一枚铜钱和一个绣着莲花的蓝荷包,静静躺在客栈门廊的木台子上,像是被谁遗忘了。客栈敞着大门,楼上楼下没有一个人,仿佛一个忙累了的主人,摊着手脚躺在阳光里打盹,静等着周末的又一波热闹,等城里人沿着古道上来,在此栖息一夜,看穿岩十九峰的平流雾,拍日出或日落。一把旧铜锁,一家小客栈,一碗热汤面,某个旅人面朝大山发着呆,突然再次相信美好,相信远方,相信每一个生命都是一首珍贵的唐诗。
60多岁的菊莲将一条卡其色的背带裙晾到家门前的竹竿上。她说是年轻时穿的,现在胖了穿不了,舍不得扔。菊莲邀我到她家坐一会儿,说要煮一锅红薯给我们吃,自己种的,刚挖,特别甜。她邀请的姿势是一边侧着身往家门口走,一边笑着伸出手像要牵过我的手。
毕竟曾是士族文化荟萃之地,一位普通的村妇,也温文尔雅,古道热肠。半小时后,红薯还未熟透,我往土灶里添了一把柴火,看火苗软软地舔着锅底,看菊莲揭开锅盖时,蒸腾的热气使她变成一个仙女。
拿着半块红薯走出她家,走在下岩贝村的暮色里,闻到了整个村庄弥漫着煮红薯、晒稻谷、晒小米、晒豆子的香气,听到了鸡鸣狗吠和很土的方言,还听到一些与唐诗格格不入的名词,比如“握手言和”工作室、“微法庭”“老娘舅”“民宿贷”“草莓贷”等等,与我们追寻的诗情画意相去甚远,却与菊莲们的日常息息相关。
村口空地上晒满了金黄的稻谷,几位闲坐着的老人脸上的褶皱里窝着一团一团金黄的阳光。忽然觉得,那些名词也有了某种诗意。比起奇山异水,这里的人间烟火是否曾给过“李白们”更多抚慰?
三
从班竹村的尽头往回走时,见一位白发老妪站在家门口含笑看着我们,身旁晒着两大竹筛红枣。
我问她,老人家您知道这里是唐诗之路吗?
她笑了,知道知道,你看墙上画了好多诗,可惜我不识字的。
我的母亲,每年从家乡海岛玉环前往新昌礼佛,一路向北,经温岭、黄岩、临海、天台,抵达新昌大佛寺,她从不知道自己走在唐诗之路上,走了那么多年。
年少时的我,从玉环前往杭州求学,大巴车一路向北,常于风雪交加的深夜,在天台山会墅岭下车吃一碗面,继续漫长的车程。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正走着“李白们”走过的路。
假如唐诗是一个人,他一定很高兴这些年自己的名字在此被频繁提起,在更远方被更多人惦记。我想,他一定也不介意自己的名字在此被乡野老人们忘记。
每个生命都独自奋力承载着自己的萌芽,挣扎,绽放,凋零,对于乡野平凡的人们,唐诗当然可以像卖木莲花豆腐的女子想的一样,只是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普通人而已。李白是谁?唐诗是谁?他们自己就是。
繁诗似锦,哪及眼前的半点温馨?要紧的,是将日子过成一首好诗。
(苏沧桑,出版散文集《等一碗乡愁》等多部。曾获“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中国故事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