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惊人而先验性地将张爱玲《金锁记》这段结尾的文字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结尾联系在了一起。他说: “这段描写文字经济,多用具体的意向,在读者眼睛中可以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实在是小说艺术中的杰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中娜斯塔霞死了,苍蝇在她身上飞(批评家泰特Allen Tate在讨论小说技巧的一篇文章里,就用这个意向作为讨论的中心),这景象够悲惨,对于人生够挖苦的了,但是《金锁记》里的这段文章的力量不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下。”
张爱玲给夏志清的信件
将张爱玲对于人的描写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字并置在一起进行比较分析,夏志清恐怕是第一人。而任何一位读过《白痴》的读者,肯定不会忘记这本小说的结尾给人带来的巨大震撼,这本小说的框架是建立在梅诗金公爵,娜斯塔霞和罗果静三人感情纠葛的基础上的。在小说的结尾,在一片寂静之中,梅诗金公爵来到娜斯塔霞和罗果静的住处,发现罗果静已经将娜斯塔霞杀害了,令人惊讶的是,罗果静和公爵两人躺在娜斯塔霞的身边。这一段文字应该是夏志清提到的,梅诗金公爵发现娜斯塔霞尸体的场景,并且与《金锁记》进行了对应:
简·奥斯汀
在《中国现代小说史》关于张爱玲这一章节的结尾,夏志清先生说, “张爱玲是个彻底的悲观者,可是同时又是一个活泼的讽刺作家,记录近代中国都市生活的一个忠实而又宽厚的历史家。她同珍·奥斯汀(简·奥斯汀)一样,态度诚恳,可是又能冷眼旁观;随意嘲弄,都成妙文。这种成就恐怕得归功于她们严肃而有悲剧式的人生观......因此,张爱玲的讽刺并不惩恶劝善,它只是她的悲剧人生观的补充。人生的愚妄是她的题材,可是她对于一般人正当的要求——适当限度内的追求名利和幸福,她是宽容的,或者可以说是赞同的。这种态度使得她的小说的内容更为丰富——表面上是写实的幽默的描写,骨子里却带一点契诃夫的苦味。”
就如同笔者在这篇文章的开头提到的,读者和时代对一个作家的重视程度,有很重要的一方面是文学史学家的编撰和肯定来完成的,因此,我推荐更多的读者能够去读一读夏志清先生的这本重要著作。因为,对张爱玲文学的感知,不仅依靠着教科书和网络上面的介绍,更多维度对她作品,乃至人生的批评和思考,是我们获取更多养料的,较为丰富的途径。
谨以本篇拙文纪念张爱玲诞辰100周年。
杯满盈
希望能坚持写下去的戏剧圈边缘人士
落笔于10月20日
图片源于网络
“公爵又走近了点,一步,两步,便停了下来。他站着,注视了一两分钟。两人,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都站在床铺旁,一句话也没有说。公爵的心再调,似乎屋子里,在这屋子死一般的寂静中,都听得见他的心在跳。但是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已经能够看清楚整个床铺了:床上睡着一个人,一丝不动地睡着,听不见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一点呼吸。睡着的那人盖着一条白色床单,连头蒙住,但四肢仍旧模模糊糊地看得出来。不过,从隆起的形状看,这人直挺挺地躺着。周围一片凌乱,床上、脚头、床旁的沙发椅上,甚至地板上,导出扔着脱下的衣服、贵重的白色的绸衣绸裙、鲜花和缎带。床头旁的一张小桌上,摘下的、随便乱扔在一边的钻石在发着光。脚头,有一些花边被团成一团,而在白色的花边上,从床单下,露出一只光着的脚尖,这脚尖看上去像是用大理石雕出来似的,可怕地一动不动。公爵边看边感到,他越看下去,房间里就越显得死气沉沉,静的可怕。一只睡醒了的苍蝇,突然嗡嗡地叫了起来,从床上飞过,到床头便停了下来,不再出声。公爵打了个冷战。”
夏志清不仅对《金锁记》,这篇“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作出了与陀氏齐平的评价,他还对张爱玲另外一篇小说《茉莉香片》与陀氏的《地下室笔记》做了对比,《茉莉香片》的男主人公聂传庆与女主人公言丹珠相爱,最终却因为自己的自私杀死了她。传庆性格中带有某种灰色而抑郁的成分。《地下室手记》中的这个第一人称的“我”竟也是如此,狠心拒绝了一个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一个善良的妓女。一个人的心灵竟然可以封闭而落魄到这样的一个地步,去拒绝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爱意。即便《茉莉香片》还有《地下室笔记》中的主人公是这样地阴郁,但是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中,难道没有这样的一面吗? “一个人只爱计算自己的不幸,而不会计算自己的幸福。”“我穷,但是我高尚......一个人可以穷而高尚。”当“我”对依靠在身边的妓女倾诉的时候,他的心灵终于闪开了一点门缝,他这么形容生活中的人: “他们不让我......我没法做一个好人!”这些都是《地下室笔记》中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