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的人。她又来了,芳华年少时从鲜叠渔村嫁出去的耄耋白叟,精神恍惚,从不跟人说话,但打扮得清清爽爽,眼睛很亮,简直每一天从城里走两三个小时的山路来到“水一方”,用鲜叠话喃喃自语说:这是我家,我家。他们不赶她,留她吃饭,由她在沙发上睡觉,天黑了,再打电话叫她儿子或孙子来接。
哀痛的人。他们腾出全部房间接待过一个跳海自杀者的家族和搜救人员,漫漫长夜,家族不睡,他们也不睡,不知怎么安慰,便陪他们静静坐着,给他们做吃的喝的。
失恋的人。一个女孩闯进“水一方”,将一封绝笔信塞给他们,回身就往山崖跑。其实她不想死,只想等男朋友来,等了好久,男朋友没有来,她仍是跳了下去,所幸他们早已报警,差人一把捞起了她。
失足的人。生疏的年青男人在山崖边徜徉,被为康的侄子一眼认出是一名在逃杀人犯。他们悄然迫临他一把抱住了他,得知他因郁闷误杀了女朋友穷途末路,想跳海自杀,劝导一番后送他去派出所投案自首。
为康的回忆里,常显现一个十岁女孩的目光。那年,她来找他投案自首,说自己偷拿了校门口小超市里的一支圆珠笔,明澈而又失望的目光让为康心痛。他想了又想,说:我小时候一时模糊也偷过小东西,走,我陪你一同去给店老板道个歉。
他深知,即使风和日丽,亦有人正站在人生的山崖上,有时是他人,有时是自己——等候有人喊一声,拉一把。
在“水一方”,人们暂时而又逼真地领会到了“神往的日子”。其实,“水一方”有另一种人们从未听到过的动静。
零距离的飓风,让仙云第一次深入领会到了什么叫“鬼哭狼嚎”。为康在单位值勤,她一个人留守,停水停电,她将全部门缝窗缝塞住,但狂风暴雨和大风大浪仍像要挤进来吞没她。天亮时,见屋外草坪上四张船木桌早已肝脑涂地。接着,整整五天五夜没水没电,手机也没电了。她用酒精煮茶喝,用柴火煮青菜面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诗酒茶仍然不离不弃。
另一次飓风正逢阴历十五,狂风巨浪发起了更强烈的进攻,她感觉门窗和心跳快到溃散的极限了。好在她不再是单枪匹马。为康穿了条短裤上四楼检查,她在三楼等了十分钟像等了一个世纪,总算,他下楼了,短裤换成了长裤,说,如果我不幸了,穿戴短裤也太难为情了。
仙云没有哭,让仙云流泪的,是“水一方”缥缈的未来。自食其力,白手起家,耗尽汗水,欠着债款,如果有一天滨海公路要拓展,“水一方”就没了,全部的梦想将化为幻影。深夜,她听着涛声入梦,流着泪醒来。接近北极圈一个荒芜的海滩上,一只太平洋海象正移动着巨大的身躯,艰难地攀爬着80米高的山崖。本来休息在北冰洋的数十万只海象,因全球气候变暖海冰很多融化被逼来此寻食,许多海象丧生于拥堵践踏。有些海象为了脱节喧哗,奋力爬上山崖,坚固的沙砾、尖利的岩齿、峻峭的崖壁都无法抵御它们,总算,它们抵达山崖顶端,从头看到了波浪,闻到了大海的气味。但是,同为海冰削减受害者的北极熊为捕猎海象,也爬上了山崖。出于天性,海象纵身扑向大海,不断从山崖上摔落,短短几天就有两百多只海象惨死,再也没能回来大海。
生命之路,出路,退路,即使倒着退回最简略的来处,亦不免披荆斩棘,诚心诚意。
大寒,二十四节气中的最终一个节气,迎向春天的最终一重门。我在清晨的“水一方”醒来,风声、涛声携着炉火噼啪声和朗诵声回到了海面上,日出无声的言语替代炉火为冬日带来温暖,鲜叠渔村从头被金色阳光和缤纷晒鲞掩盖。
咱们坐在暖阳里,吃着为康一早做的米窝头、红薯粥和姜汁杂粮豆浆。此时,北方地区大雪纷飞,从云南某个村庄抵达杭州的几枝雪柳,正在我家空无一人的书房里奋力开着雪花般细微易逝的花朵。而悠远的南美洲,一只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的母狮已走了上百公里,三次与猎物坐失良机,总算捕到了一只幼鹿,用最终一丝力气将它叼到嗷嗷待哺的三只幼狮身边,这是它用命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