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在艺术上,是一个天才。
艺术初放异彩的同时,二十几岁,他的情感生活也是一生中最丰富的时期。自古才子多风流,李叔同也一样,家中有奉母命娶的原配妻,家外则流连于才艳双绝的名妓之间。
这一段奢靡生活,早前看到在许多传记中被一笔带过,像是李叔同完美人生的不完美处。可我觉得,这是他埋首浊世的必然,拥有时尽情享受,失去才可坦然。
如丰子恺所说:“我崇仰弘一大师,是因为他是十分像人的一个人。”
像人者,第一点,就是不伪善,对人对事至情至性,纵使荒唐,也要磊落。
二十六岁母亲病亡,加上国家积弱凋敝,心中哀伤无法散去,李叔同决心,与过去的浪荡生活诀别,东渡日本留学,谋一个可济世的将来。
而他做人的彻底,也由此开始,展现出来。
日本留学期间的李叔同
在东京上野一幢公寓楼里安住下来,李叔同决定做“日本人”。
睡榻榻米,吃生鱼片,穿两个大袖的和服,晨间沐浴,小盅喝茶,说话低眉顺目,有客来访,腰弯及地。
半年过去,公寓附近的人们,竟不知他是中国人。
在日本学西画的余隙,他爱上了钢琴,为了使手指更适于演奏,甚至去做了指模割开手术。戏剧上,他组织春柳社,演《茶花女》,引起轰动,成为中国话剧的开端。
《茶花女》扮相(左)
“凡艺术的园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在每一个艺术领地所取得的成就,都让常人难以望其项背。
按照现在流行的逻辑,他能专注于艺术,那是因为有钱啊。
这么说没毛病,那时他名下三十万资产,而二百元就够一个在日留学生一年花费。
然而,富贵终如草上霜。
一九一一年,从日本回国第二年,李叔同正在天津执教。清政府将盐业改为“官盐”,李家投资于盐业的银号全数覆灭。
父辈攒下的万贯家财,除了河东的一处房产,几近荡然无存。
执掌家业的二哥濒临崩溃,李叔同却很淡然,除了他有艺术可供寄情,也因现实恰印证了他年少时就起的心念,“我们与生俱来的,除了赤裸着的身子,别无长物。”
英雄安在,荒冢萧萧。
你试看他青史功名,你试看他朱门锦乡,繁华如梦,满目蓬蒿!
此后,李叔同迎来了一种庄严、刻苦的人生。
赴杭州执教,两身云灰布长衫,黑哔叽马褂,高额、细眼,长型面孔,有了一种神圣悲悯的神韵。
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期间照
这与少年时的李文涛,日本时期的李岸相比,几乎脱胎换骨。
“他做一样,完成一样;他放下一样,便永不回顾。这种看得破、忍得过、放得下的断腕魄力,是别人所没有的。”
他在杭州执教期间,给学生的信中劝导说:“要和光同尘,既保留个性,又为世所容。”
这样一种做人的态度,后人总结为“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入世时,每一分做得彻底,又不执着。如此,才能活在世间,却不属于它。
于每个时代而言,高尚的人格,比绚烂的艺术,比倾城的财富,都更缺乏。
39岁的李叔同,艺术已臻化境,却无法解决他心中人生究竟的问题。
“什么是人生究竟的知识?”雪子问他。
李叔同说:“开始,我学诗,学书,学金石,回头思量思量,不过是庙堂心理的反映而已。”
“之后,我再追求西洋喜剧、音乐、油画,可这能济哪一门的世,满足哪一点神圣的文艺心理?”
“人类与生俱来的哲学质地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有智慧、有器识、有定境,才能创造更美好的世界。”
最后,他说:“我想通了,一切世间的艺术,如没有宗教的性质,都不成其为艺术。但宗教如没有艺术上的美境,也不成其为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