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又何尝不懂得其中道理呢?他只是不愿意扭曲自己的个性,顺从世俗。他在《隐士》中便表达了他遵从个性的观念:“草木择地生,禽鸟顺性飞。”草木禽鸟都要尊重自己的个性,何况为万物之灵长的人呢?孟郊年五十及第,调漂阳尉。漂阳有投金濑、平陵城,林薄蓊蘙,下有积水。孟郊常去坐到水旁,饮酒抚琴,徘徊赋诗终日,而曹务多废。他这样为官,自然不会得上峰满意;孟郊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他怀才不遇的不满吧。“春风得意马蹄疾”进士及第,随之而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高官厚禄光宗耀祖,一个县尉小官,对孟郊来说,是有些屈才了。
孟郊不能不心怀不平。“家家朱门开,得得不可入。”(《长安道》)“如何织纨素,自著蓝缕衣。”(《织妇辞》)“乃知田家春,不入五侯宅。”(《长安早春》)“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寒地百姓吟》)“出门即有碍,谁言天地宽。”(《赠别崔纯亮》)“志士不得老,多为直气伤。”(《哭李观》)“饿虎不食子,人无骨肉亲。”(《吊比干墓》)“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好诗更相嫉,剑戟生牙关。”(《懊恼》)孟郊的不平关涉着方方面面,实在不只是一己牵念。“三年失意归,四向相识疏。”(《北郭贫居》)好像是又是他的个人心境了;可是“下有千朱门,何门荐孤士”(《长安旅情》),又不仅仅是他的自哀自怜,而走向了广大和普遍。天下之大,朱门千户,又有哪一座朱门会荐举孤苦之士呢?读着孟郊的这些思苦奇涩的诗句,令人不能不随着他愁苦悲观起来。我们心头郁积的不止是不平,也有愤懑了。
现实遭际的失意,往往会让人怀念往古。虽然孟郊有韩愈那样的知己称赏荐举,欣赏他的还有李翱、李观等人。李翱称孟郊曰:“平昌孟郊,贞士也。”李观赞孟郊道:“郊之五言诗,其有高处,在古无上;其有平处,下顾两谢。”孟郊还是不满于当下,而频频回首,生出如许人心不古之叹。他在《伤时》诗中道:“古人结交而重义,今人结交而重利。”他大概忘记了,古人中,也有重利轻义之徒,今人中也有重义而轻利的,君子与小人之辨,是自古至今乃至未来,都将存在的。此中的悖论恰恰在于,二十一世纪的人视唐代为古,唐代的孟郊却有他心目中的古;到底古到哪里,才是值得我们怀念的古呢?是孔子的时代吗?可是那时候也已经礼崩乐坏,人心不古了,孔子终其一生要努力恢复的也是失去的古礼。看来,人心不古之叹,就要这样一代又一代长叹下去了。有一个事实当令我们警醒,二十一世纪的人心是更加坏透了。至少,在产生了孔子、屈原、李白、杜甫,在产生了儒学、楚辞、唐诗的这块土地上,如今的人是什么害人的坏事都能做出来了,只要他能够获利;所以,孟郊“古人形似兽,皆有大圣德。今人表似人,兽心安可测”(《择友》)的诗句,好像就指向今天。他在《审交》中的君子与小人之辨仍然值得今人记取:“君子芳桂性,春荣冬更繁。小人槿花心,朝在夕不存。”识人要准,交友要慎。危险在于小人往往会披上君子的外衣,这就要严格审慎地透过那君子的外衣,看透他的小人之心,切不可被他装出来的笑脸所迷惑,更不能被他装出来的温和话语乱了方寸。“巧言令色,鲜矣仁。”孔子的话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像孟郊这样性情耿介的人,他于孤苦中静观默察,他怎么会看不透小人的嘴脸呢?哪怕他一时会上当,有一天他终究会幡然猛醒,疾恶如仇。想让孟郊这样的人宽恕小人,是不大可能的;可是,他却最懂得怀恩感恩,否则,他就绝然写不出《游子吟》那样的诗。“人生穷达感知己,明日投君申片言。”(《往河阳宿峡陵寄李侍御》)对慈母“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孟郊,对知己也会投言感激,以心相报。
只看孟郊那些孤苦不平的诗,觉得孟郊会是极难相处的一个人,读了他感报知己的诗,便觉得孟郊的心底是极其温软的,他是懂得感恩的好儿子,也是懂得报恩的好朋友。他还是懂得慈爱的好父亲。看看孟郊悼念早殇幼子的诗吧,那真是字字血泪,从心尖上滴落下来的。“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悼幼子》)幼子夭亡,孟郊的悲痛是锥心泣血的。他作《杏殇》九首,杏殇实为子殇,他在诗的小序中写得很明确:“杏殇,花乳也。霜翦而落,因悲昔婴,故作是诗。”在孟郊眼中,“零落小花乳,斕斑昔婴衣”,花乳触目,婴衣伤情,孟郊的心亦如零落花乳,碎落满地。“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长。如何此英英,亦为吊苍苍。甘为堕地尘,不为末世芳。”月光明暗,落英堕地,在孟郊看来,都与小儿的生命相关。落英在地,孟郊竟不忍举步了:“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很少读到如此痛彻心肺悼念亡子的诗。它实在可与孟郊写慈母的诗相并列;只是我们不愿意像吟诵“慈母手中线”那样诵念“踏地恐土痛”,它实在令人的心痛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