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处理这个难以令人相信的故事,充分运用了编制喜剧的天才,所有剧中大小配角,都显得生机勃勃。在小说里,杜丽娘的父亲,只是一位正直可敬的官员;在戏里,他是百姓拥戴的好太守,是个运气极佳的统帅,以最低的力气敉平了一个重要地区的叛乱。他还是个严正的卫道之士和盲目的理性主义者,绝对不肯相信女儿能够复活,并且不断地责打女婿,硬指他是盗墓人。在小说里,丽娘的塾师连名字都没有;在戏里则名叫陈最良(外号陈绝粮),他是个冬烘老夫子,完全不懂自然之美和爱情的神妙。他略懂医术,很肯援助别人,后来成为看守丽娘坟墓的人,叛军的俘虏,同时又是独力完成一项重要使命的间谍。另外还有几个粗俗的滑稽角色,使人联想到莎士比亚戏剧里的小丑和乡下人。在汤显祖的其他戏剧里,打仗场面都很乏味,而这些场面在明代传奇戏里,似乎是不可缺少的。不过在《牡丹亭》里,有一幕这样的场面却是非常滑稽(四十七出)。
听惯《牡丹亭》富于浪漫精神这种论调的读者们,一定想不到戏里有这样许多粗俗的语言和秽亵的笑话。戏里严肃的角色只有杜丽娘。她是为情困扰而又因没有得到爱情的滋润而萎谢的人。她的肉身虽被那无法排遣的爱之伤痛所苦,灵魂却在地府胜利地通过审判,投入情人的怀抱,获得她梦寐以求的幸福。
1986年版昆曲《牡丹亭》中,张继青饰演杜丽娘
和她比较下,柳梦梅这个角色也多少是个讽刺的对象。他虽在丽娘梦见他之前即已梦见过她,但在未拾得她的画像之前,一直热衷功名,不顾手段。若将他和李益、淳于棼相比,后二人在做情人方面比他值得赞佩。他们认准一个爱的目标,专心一志,绝不旁骛。在几幕表演爱情的戏里,柳梦梅对待杜丽娘的鬼魂是很温柔、很热情的。但一和她完婚,即准备起程到杭州去应试,那时他又恢复了热衷名利的本性。他幸运地高中状元。得意之下便折磨丈人,使他苦恼,以报复丈人看不起他之怨。那时丽娘见丈夫地位改善、父亲又升官,亦欣喜欲狂。她忘记她是因痴情专注,才得从坟墓里复活过来的。
《牡丹亭》虽是本喜剧,但是一向都被认为它最值得玩味的只有演述杜丽娘主要事迹的那几幕:他的梦和她在花园里找寻她失去的梦,她的忧愁和死亡,她在地府受审判,她和情人幽会,和她的复活。汤显祖在自序里显然鼓励了这种偏颇之见: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汤氏这段动人的文辞阐述了他的爱的哲学。有几个重要名词:如“生”、如“情”、如“梦”,都再三提及。(“死”也是一个重要名词,它的消极性的含义,只在与“生”和“情”的力量相对比时方发生强调作用。)
1986年版昆曲《牡丹亭》中字幕
我们晓得罗汝芳对明代思想的特殊贡献,在他将“生”字代替“心”字,认为生生不息,乃是宇宙的力量。进一步,他又使“生”和“仁”相等。汤氏既认《牡丹亭》是他的得意之作,很可能是他特意采用杜丽娘这个故事来阐扬他老师的哲学观念,把生的哲理观给戏剧化了,然后再进一步,发挥这个哲学观念,认定“情”是生命最重要的基本条件。但同时他又用他的第三个名词“梦”,来改变在时间的世界中对“情”和“生”的拥戴。
丽娘只有在梦中,一个没有时间限制的状态下(因为梦不能以醒觉状况下的时间来衡量的),才能享受最强烈方式的生命和最丰富完满的爱。再者,她也只有在做了鬼之后,享受梦一样的存在时,才显得大胆,敢于热情奔放地去找寻爱。等她还阳复活之后,时间又把她收回了。她便不再是汤氏在自序里所说的,爱情至上主义者的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