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汤显祖不能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

2020-09-25 16:55:20 作者: 夏志清:汤显

罗汝芳(1515年6月13日-1588年10月21日),字惟德,号近溪。学业者称为近溪先生,江西南城泅石溪(今南城天井源乡罗坊村)人,明中后期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诗人,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明末清初黄宗羲等启蒙思想家的先驱。

《牡丹亭》是汤显祖唯一不认真提到佛道理想的一部戏:戏里的几个道姑,偏是性饥渴者,显露出她们心身方面的各种变态,逗人发笑而已。他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这部戏所关切的主要的价值是现世,以情爱和生命对抗由女主角的父亲和塾师所代表的已被丑恶化的儒教价值观。他们对于女孩子春情勃发的状况全然无知,认为闺女在未嫁之前,绝对克制情欲是理所当然的。

杜丽娘对抗父亲和塾师之获得胜利,并非由于她有什么主动的抗争,而是由于整个地屈服于亲师压力之下。就如童话故事里的情形一样,她是一个性早熟的睡美人(Sleeping Beauty),一睡三年,等待寻找她的王子到她的堡垒里来吻醒她。不过童话里的睡美人是沉沉熟睡,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梦去打扰她;而杜丽娘的活动则全在梦中和死后,只有在梦和死亡的境界里,她才能脱离礼教及禁忌等束缚,可以自由无拘地找寻爱情。一旦复活,丽娘立即变成一个不同的人—一位羞答答的大家闺秀,非常注意礼仪。有论者认为她比《西厢记》里的女主角更为大胆热情。为了爱情,她不辞出生入死。但是鬼魂的生活是没有时间性的,在那种境界里,她的自我抑压力,并不存在。莺莺虽没有经验过一段梦的生活,但她却自愿地献身给她的情郎,去经验那艾略特(T. S. Eliot)诗里所提到的“献身时的大胆”(the awful daring of a moment's surrender)。

其实,这种事情丽娘在清醒时是绝不敢做的。她回生后,柳梦梅向她求欢,她即曾拒绝过:

旦:“秀才,可记的古书云: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生:“日前虽不是钻穴相窥,早则钻坟而入了。小姐今日却又会起书来。”

旦:“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

后来,在同幕(第三十六出)她同意即刻结婚,对情人说:

旦:“柳郎,奴家依然还是女身。”

生:“已经数度幽期,玉体岂能无损?”

旦:“那是魂,这才是正身陪奉。伴情哥则是游魂,女儿身依旧含胎。”

这位少女谨守童真,坚持鬼可纵情,人必守礼,人鬼之间,有基本的差别,她已不再是三年前因相思而死的丽娘了。虽然她在新婚之夜告诉梦梅说,“柳郎,今日方知有人间之乐也”,但情境已变。丽娘已经得到她所要的郎君,梦梅也已找着他的梦里情人,自此以后他们急需要做的事情,是纠正他们的行为,使女方父母和世俗社会看得顺眼。如果他能上京应考,高高得中(他就做到了)的话,他们那一段人鬼之恋的爱情,便将因他的功名成就而获得另眼看待。毕竟,他是才子,而她是佳人,他们过去有过某种浪漫式的越礼举动,乃是值得艳羡的事情。

因此本戏的后三分之一遂变成为比较寻常的浪漫式喜剧,借以辩明男女主角过去一段不顾一切的热恋没有什么不对,因为他们现在已是名教的维护者,过着合乎他们新得的官家威仪的生活了。在最后一出戏里(第五十五出),丽娘深自庆幸她的梦里情郎,在官场早显身手,任她父母怎样选也不会选到的。她对陈最良说:“陈师父,你不叫俺后花园游去,怎看上这攀桂客来?”

当为情所苦的情侣们度过了爱的阶段,而寻求与社会相妥协时,原来在死气沉沉的儒教社会中,强烈地肯定生命的那种浪漫爱情,至此已变得面目全非,无可辨认了。无疑地,汤显祖的意思是想把超时间、超生命和超死亡的热爱,注入杜丽娘的形体。但是爱情只有在未能得偿所愿时才像似永恒。一旦爱情正常化了,或是因有了实体的性的拥抱而减少了相思,那份永恒的感觉便无法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