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江是徽州人的母亲河,流至建德与兰江汇合成了富春江,流至闻家堰汇成钱塘江。老一辈人说,自古便是徽杭一家。你看,徽杭两地山水相依,地缘相亲,文脉相连,血系相融,确实是共饮一江水。而当别人尽兴地谈论黄公望的传世国宝《富春山居图》,聚焦富春江的今日风采时,我独居源头,埋头默读有关新安山水的典故字画,或是凭窗远眺晨光下的粼粼新安清波,听着渔夫嘹亮的船歌声声入耳,不由得想起以家山家水为心灵图谱和创作灵泉的画僧渐江。
渐江生活在明朝覆灭、清人入主中原、几方势力轮流角逐中原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当铁血英雄刚刚踏着成堆尸骨轰轰烈烈地走上时代前台,一批迟暮人物迎着夕阳晚风,留下黯淡苍凉的背影。他和同时代的贵族公子张岱一样,选择隐逸山林,远游故国,以文艺的方式为逝去的故国立传,为信仰立碑。渐江是徽州歙县人,俗名江韬,为僧后名弘仁,渐江是其自号。在清兵浩荡南下、占领江南之际,清人极力推行“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强制政策,渐江在福建武夷山削发为僧,以明心志。他久居皖南商埠芜湖,绘画上师从姑熟派大师萧云从、元代画家倪赞,书法上学颜真卿的楷书和倪云林的行书,最后自成一家,算得上是诗书画三绝。
他中年时游览名山大川,踏遍大江南北,长期摩写,苦练不辍。而最令他痴迷的则是家山家水——黄山和新安江。据说他晚年一直住在黄山和齐云山中,观缥缈烟霭,看日升月落,见万千丘壑,老树虬枝,心有所寄,灵魂感光,绘出《黄山真景图》六十卷。这些画作中的山脉、岩壁和悬崖,构图简朴、淡远,境界萧疏、荒寒,超拔尘俗,不食烟火,仿佛独存于天宇之间,显出一份冷若冰霜、天地为之一寒的高古之气。特别是他所创造的破碎山河颠倒松,孤立的山峰,孤绝的山石,孤傲的山松,以及扭曲变形甚至倒立的枝干,已成为渐江在国破家亡后的内心投影。而千叠云浪的云海,仿佛象征着那个动荡不安的乱世危局,仿佛是他心头翻卷呜咽、一泻千里的情感波涛。中国画就是这样,不重写实,更重写意,以此表达胸中气韵。当画家见山是山、见松是松时,他还只是停留在初级阶段,远远达不到化境,而当眼前的山峦与内心的痛楚相融相通之后,便到了一种随心所欲的境地,也就拥有了新安画派屹立画坛、独树一帜的风骨和高标。
我们不妨想象,他穿着僧袍,脚踏芒鞋,背着干粮袋,柱着竹杖,满面风尘,一步一个台阶,走向黄山的峰峦叠嶂之中。他有时会静坐空潭边的石块上,凝思目中所见河山,有时会攀爬万仞之巅的天都峰,一览众山小,有时也会在霜月洗空的夜晚,与逝去的时间,阔远的空间对话,获得超越凡尘俗物、参悟个体生命的心灵自由。江山还在,日月高悬,却已不是他忆念中的江山和日月。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墨痕从他胸中流泻出来,一股一股的精气神从他心底喷薄出来,挥就成一卷卷奇山异水图。现藏于南京博物馆的《天都峰图》,山下两棵松树扭结错综,看似被外力摧折,形体突变,曲似游龙盘绕,却骨质犹健,底蕴不减。而陡峭的山体,梭角突兀,直插云霄,好似一柱擎天。这画册的背后分明暗藏着一个大写的人,那应该是画僧的凛然傲骨,铮铮铁骨吧。他曾有诗自言道:“偶将笔墨落人间,绮丽亭台乱后删。花草吴宫皆不同,独余残沉写钟山。”你看,历史的兴替,他无力主宰;花草的枯荣,他无心欣赏。他是借云游之途,寄兴于自然地脉,来抒写他对故国的幽独情怀。
同时期的另一位画僧朱耷也有国破家亡之痛,但朱耷是明王室后裔,王室的任何一点变故都有可能直接触动他那敏感脆弱的政治神经。所以,面对家族衰亡,皇冠落地,朱门坍塌,他只能躲在偏僻的江湖里,遁入空门,借此逃避政治上的血雨腥风,家国之难。他的痛楚,常常让他撕心裂肺,悲愤到精神失常,悲愤到压抑绝望。于是,他的笔下就出现了朽木、衰草、枯枝、残叶、怪鱼、独鸟等奇倔诡异的意象,弥漫着死亡气息,于是,我们就顺理成章地看到朱耷心中的那一派萎弱不振的残山剩水,寒山冷水。渐江则不同。他是读书人 ,明末秀才,明耻重义,有文人气节与傲骨,视奉迎如寇仇,惜名节如性命,故而绝不肯像钱谦益、洪承畴那样与世推移、随世沉浮,做一名摇尾乞怜的贰臣。这种不屈于世俗的性格,使他的画册耐读,耐品,有着恒久的生命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