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觉的历史②|西班牙在我心中,也在不同战壕里

2020-10-26 20:52:24 作者: 不自觉的历史

文/杨健

战争的最恐怖的特征之一,就是煽动战争的那些宣传、叫嚣、谎言和仇恨,全都出自从来不上前线作战的那些人之口。那些人写小册子反对我们,以及在报纸上辱骂我们的人,远离枪林弹雨、泥泞沼泽的战场何止数百英里,大多悠闲自在地待在家中,最多也就是来到巴伦西亚的报馆里侃大山。除了党派之间的长期斗争和诽谤外,所有的战争材料、英雄故事和敌意污蔑——一如既往,差不多都是那些从不参加战斗,或战斗一旦打响就狂逃百里的人编造出来的。

——乔治·奥威尔《向加泰罗尼亚致敬》

一、一场偶尔夹杂着死亡的喜剧

1937年5月20日,毕加索在巴黎格兰·奥古斯丁大街的公寓里画《格尔尼卡》,乔治·奥威尔在韦斯卡前线挨了枪子儿。

那一天黎明破晓,奥威尔在战壕里与等待换岗的哨兵聊天。两人背对着东边,倒霉蛋把脑袋探出了胸墙,他的头部轮廓在朝阳的映衬下清晰地显露出来。突然,一声巨响和一道光亮笼罩了他。奥威尔感觉自己犹如被一道闪电击中,浑身麻木,头晕目眩,而后,膝盖一软,仰面跌倒,就像《格尔尼卡》画面底部手握断剑的士兵。

乔治·奥威尔

奥威尔嘴里吐着血沫,发不出声,但意识尚存。当众人手忙脚乱地把他抬上担架时,他迷迷糊糊地听身旁的西班牙人说,在喉咙,子弹穿透了他的脖子。

幸运的是,奥威尔没死。子弹穿透了他的脖子,但放过了他的颈动脉,子弹和动脉之间的距离不到一毫米。在救治他的医生看来,这位伤兵是以被子弹打穿脖子而不死来证明老天的仁慈。枪伤给奥威尔造成的后遗症是,短时期内一侧声带受损和右手食指麻木。6月20日,奥威尔回到巴塞罗那。三天后,他拿着英领馆的旅行文件,告别了西班牙,也告别了西班牙内战。

过去六个月,是一段梦想破灭的旅程。

六个月前,奥威尔准备奔赴西班牙时,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心气。那时,他同第一任妻子艾琳刚刚结婚,在赫特福德郡乡村过着简朴但尚算安稳的生活,纪实作品《通往威冈码头之路》的写作也已经接近尾声。对于终身受结核病困扰的奥威尔来说,如果没有佛朗哥,当务之急是要一个健康的孩子。

可是西班牙内战爆发,让他有了赴汤蹈火的冲动。奥威尔想去西班牙,但他不想做煞有介事的观察者或浮光掠影的漫游者,几周之后拍拍屁股走人。他真想去打仗。朴素的动机,令奥威尔比之诗人奥登之流,有了更惹眼的男子汉气概。不过所谓男子汉气概,在奥威尔的朋友、作家亨利·米勒看来,纯属愚蠢的、莽夫式的理想主义。

莽夫最初去找英共总书记哈里·波利特,此人控制着国际纵队里的英国志愿者。但波利特认为他政治不可靠,他的《通往威冈码头之路》中有对左派的不敬之词,遂拒绝了他。莽夫转而求助英国独立工党,独立工党把他派发给了西班牙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马统工党)。奥威尔成了马统工党下属民兵组织的一名英籍志愿者,被编入列宁师,花名册上写着:杂货商埃里克·布莱尔,33岁。埃里克·布莱尔是他真实的名字,开杂货铺是他正经的营生。

奥威尔于1936年圣诞节抵达巴塞罗那,带着亨利·米勒送他的皮夹克和仅够应付饭馆跑堂的加泰罗尼亚语。这是一座无政府主义者扮演上帝的城市,看起来既令人吃惊,又无法抗拒。所有的建筑都控制在无政府主义者手中,屋顶上都插着红旗或红黑双色旗,墙面上的涂鸦是锤子和镰刀。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每一座教堂都遭到了破坏,神像都被焚毁。唯一幸存下来的是神圣家族教堂,因为无政府主义者认为它“极具艺术价值”。

在巴塞罗那,有一种瞬间进入平等和自由时代的幻觉。人们尝试着表现得像是真正的人,而非资本主义机器上一个小小的齿轮。每个人都穿着粗糙的工作服,或蓝外套,或不同样式的民兵制服。服务生的脸上没有卑微,他们大胆直视着客人的脸,礼节性套话消失了,“你”代替了“您”、“同志”代替了“先生”。所有的店铺均被收归集体所有,而妓女被逼娼为良。

因战争而导致的物资匮乏和食物短缺,也始终困扰着巴塞罗那。未来的西德总理、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维利·勃兰特比奥威尔晚45天来到巴塞罗那,他当时的身份是一家北欧报纸的战地记者。勃兰特用一种调侃的语调评价眼前的亢奋与贫乏:“你很快就会习惯几乎没有东西可吃,拿红葡萄酒聊以充饥,顶多吃一些橄榄;你很快也会发现,付小费和拍手叫侍者是不礼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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